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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蒙吉萨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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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军械库的后院,午夜月光像钝刀切开铁栅。白夜蹲在土灶前,把最后一根铜管接好——简易蒸馏器,由医院骑士团厨房的两口铁锅、一段骆驼肠衣与修士祈祷用的玻璃管拼成。
“还得再试一次,”他用英语嘀咕,额角全是汗。
身后传来少年刻意的咳嗽。鲍德温裹着深灰斗篷,面具推到额头上,像一盏随时会滑落的冷银小盔。
“你答应给我火,可不是厨房事故。”
白夜没回头,把事先发酵的葡萄渣与糖蜜倒进锅,点火。火苗舔上铜壁,发出细微“嗤嗤”声。
“酒精在78摄氏度汽化,再冷凝,”他指了指简易温度计——一支注入橄榄油与墨汁的细管,“当黑线到标记时,我们收集。”
鲍德温挑眉,用中文学舌:“七、十、八……”发音咬得像碎冰,却认真得让白夜心口发痒。
半小时后,第一滴无色液体落入陶罐。白夜用打火石一点,“噗”地蓝焰。少年低低吹了个口哨:
“天主的伤啊……你馏出了一颗星。”
他们开始批量。两夜后,得酒精二十升。白夜把其中五升注入陶罐,口塞布条,制□□;余下十五升提纯至七十度,留作医用消毒与清洗伤口。
第三夜,试爆。
军械库外是干涸护城河。白夜把陶罐置于五十米外,让鲍德温点火——少年左手持火把,右手被夜风吹得微微发抖,却固执地不用帮助。
“好了?”
白夜点头,抬手拉下简易引线——浸透酒精的麻绳“滋啦”窜火。两秒后,火球腾空,黑红翻滚,冲击波把护城河的浮尘掀成烟环。
火星溅到鲍德温斗篷下摆,白夜扑过去拍熄。手碰到少年腰侧时,两人都僵了半秒。火焰照出彼此狼狈的影子,也照出眼底同样亢奋的光。
鲍德温先笑,声音低哑:“若我二十岁前必死,就让死在这样的火里——快、亮、且出自你手。”
白夜用中文骂了句“乌鸦嘴”,却忍不住跟着他笑。那一刻,他们像偷糖得逞的孩子,忘了君臣,也忘了倒计时。
回程路上,月光被云啃得只剩锋口。鲍德温把面具推到后脑,让夜风吹散烟火味。
“教我另一个中文词——与战争有关的。”
白夜想了想,伸指在他掌心写:“『战』,读音‘zhàn’。”
少年跟读,舌尖抵上齿背,发出短促爆破音,像弩机弹弦。他忽地拔剑,空挥一记,低声自念:“战… zhàn.”
月光下,单薄身影被拉得老长,剑尖指向前方黑暗,仿佛要把未来劈成两半。白夜恍惚看见史书插图里的“蒙吉萨少年王”,就是这样举旗冲下山坡。
——而历史,只剩两周。
十日后,斥候急报:萨拉丁前锋一万两千人,越过多玛山,直扑拉姆拉。雷蒙德主张固守,圣殿骑士团要求野战,宫廷吵成一锅。
鲍德温在御前会议上只说一句:“我们在蒙吉萨迎击。”
无人再驳。十五岁的国王,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底下却涌着刚蒸馏出的火。
会后,他留白夜。
“我要把你的‘星’放在辎重驼队。若战败,我就烧草原,退到阿斯卡隆。”
白夜抬眼,定定看他:“你不会败。历史——”他猛地咬住舌尖,把“历史记载”咽回去,改口:“——历史由敢冲下山的人书写。”
鲍德温轻笑,把右手抬起——纱布已拆,伤口只剩淡粉痕。他故意屈张手指,动作仍笨拙,却比之前灵活:
“你的脚注奏效了。”
白夜喉头滚动,最终只挤出一句:“戴好面具,箭矢不问姓名。”
出征前夜,耶路撒冷王宫的私人祈祷室。无窗,四壁皆黑,只有圣像前一支蜡烛。鲍德温跪坐,把剑横放膝上,银面具卸在一边,露出整张脸——右颊斑块已蔓延至耳前,唇色苍白。
白夜推门,无声走到他身后,递上一只小皮袋。
“里面是什么?”
“磺胺粉,够三处伤口。若受伤,在结痂前倒进去。”
少年接过,指尖故意擦过他的:“有哪种中文‘再见’听起来不像结束?”
白夜在他掌心写:“『回见』,读音‘huí jiàn’。”
鲍德温低声念,声音像烛火晃动:“回…见。”
他忽地伸手,勾住白夜后颈,额头抵额头——面具冰冷,呼吸滚烫。两人之间,只隔一张被血与火预演的命运。
“若我回来,”少年用英语说,“我要用剑在加沙的城墙上刻下‘回见’。”
白夜用中文答,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那我就去加沙验收。”
1187年11月25日,黎明前,十字军拔营。火把如银河倒悬,照亮通往蒙吉萨的狭道。
白夜站在辎重驼队旁,看着少年国王披甲——锁子甲外罩象征王室的绛红丝袍,银面具被晨雾擦得发亮。鲍德温翻身上马,左手高擎王旗,回头,对他做了一个极轻的手势:食指与中指并立,在唇边一点,然后指向他——像把一句无声的承诺,钉进空气。
白夜抬起未伤的右臂,握拳,拇指向外——现代军礼,意为“保证完成”。
号角响起,大军开拔。尘土遮天,也遮住少年单薄的背影。白夜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面盾徽消失在山弯。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那截折断的弩箭——箭杆上的“G”字已被他刻得更深,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蒙吉萨……”他用中文喃喃,“赢了这一局,还有下一局。”
然后,抬头,用英语对看不见的远方喊:“回来啊,傻子。”
风把回声撕得七零八落,像未点燃的火药,像未写完的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