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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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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吉萨,黎明。
雾像一层被撕薄的纱,浮在丘陵与丘陵之间。十字军列阵于西北坡,人数不足九千;对面绿旗如潮,萨拉丁的前锋绵延至地平线,晨光映出弯刀冷辉。
白夜站在后阵临时搭起的手术台——两匹骡子驮着的木板,上铺油布。酒精炉咕嘟作响,蒸馏酒精与玫瑰油混成的气味,成了这片沙漠最诡异的熏香。
他抬头,看见少年国王立于阵前。鲍德温锁甲外罩白袍,象征十字军的白底红十字在风中猎猎;面具银亮,像把黎明劈成两半的镜面。他右手握骑士枪,左手却垂在身侧,指节苍白——白夜知道,那只手已半失知觉。
“鲍德温!”白夜用中文低喊,又急急换英语,“记住——最多三小时。那之后,手臂会撑不住,你就冲下山。”
少年侧头,面具眼洞投来一瞥,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三小时……或永恒。”
号角响起,如冰裂。
萨拉丁的轻骑先至,箭雨遮天。十字军弩手蹲跪,大盾交错;白布帐篷瞬时被钉成刺猬。第一拨伤兵被抬来时,白夜正用牙齿撕开包装,碘伏棉在空气里泛出橙雾。
“箭——两胸,一股!”圣殿骑士的医助吼得破音。
白夜剪断箭杆,反折,倒钩出肉,血喷在面具护目镜上。他抬肘擦去,动作冷静得像在实验室解剖兔子。七十度酒精冲洗,磺胺粉撒入,缝合,前后不到五分钟。
远处,鲍德温已率骑冲下隘口。白夜只能透过人缝,看见那面白袍红十字在绿潮里浮沉,像浪尖上挣扎的鸥。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线。正午,太阳悬在头顶,铁甲烫得能烙人肉。伤兵越来越多,木板被血浸得发软,白夜脚下的沙土已成暗红泥浆。
“白!”有人喊他阿拉伯语名,“国王——”
白夜猛地抬头。两名侍从抬着少年疾奔而来——白袍被血染成玫瑰色,面具歪在一边,露出右颊新添的擦伤。他的骑士枪已断,左手紧按右腋,血从指缝汩汩冒出。
“不是王血——”鲍德温咬牙,英语低哑,“是肩,该死肌腱。”
白夜剪刀一挥,撕开锁子甲内衬。创口横贯三角肌,深可见骨,血呈搏动式——腋动脉分支受损。
“压这里!”他抓过团成一团的纱布,塞到少年左手里,示意用力。自己转身,酒精洗手,穿针,换更粗的羊肠线。
无麻醉。第一针穿过皮肤时,少年全身僵直,喉咙里滚出一声被面具挡住的呜咽。白夜用英语低低哄:“跟我数——一、二、三……”
“后退!给他空气!”医助把围观兵士轰开。
缝合到第三针,鲍德温忽然用英语断续道:“白…夜… 我…看…不见右边…”
白夜手一抖,针尖划破自己指腹。少年说的不是视野,是手——神经彻底失感,国王的右手成了战场上的弃子。
“让我做你的右手。”
少年汗水湿透额发,却弯唇,用英语答:“成交——血为证。”
缝合完毕,白夜用整条纱布固定,外加牛皮护肩。鲍德温试图站起,膝盖一软,半跪在地。旁边侍从递来备用骑士枪,少年左手接,枪尖杵地,借力站直。
“再冲一次,”他说,面具重新戴好,“然后太阳将落在他们背后。”
白夜抓住枪杆,用中文低吼:“别死,鲍德温。”
鲍德温似乎听懂了语气,回头,用新学的中文生涩答:“回…见。”
随即翻身上马,左手提枪,白袍猎猎,如一面不肯倒的帆。
傍晚,南风忽转,十字军鼓声大振。埋伏于谷口的雷蒙德与圣殿骑士同时杀出,萨拉丁阵线被前后夹击,绿旗开始松动。
白夜站在木板上,远远看见少年单骑冲下山坡——左手持枪,右臂缚于胸前,白袍被夕阳染成金红,像一柄逆光的火炬。
敌军弯刀如潮,却挡不住那道银面反光。枪尖折断,他便拔剑;剑脱手,他便纵马直撞——直到萨拉丁的中军大纛向后倒去,绿潮彻底溃散。
雨在夜里落下,冷得像针。战场余烬未灭,水与火交缠,发出“嗤嗤”白烟。
白夜在临时帐篷里,处理最后一名伤兵。帘子被掀开,少年走进来——浑身湿透,白袍血迹被雨水晕成淡粉,面具却亮得惊人。
“赢了,”声音沙哑,却带着孩子式的雀跃。
白夜摘下面具,替他擦去额上雨珠。手指触到皮肤,冰凉,却在颤。
“手?”
少年抬起右臂,指尖无力垂下,像断线的木偶。“没感觉,像装满冰的云。”
白夜握住那只手,贴到自己颈侧——动脉在皮肤下急促跳动,滚烫。
“感觉到吗?”他问。
少年左眼微睁,指尖轻轻收缩,最终摇头。
白夜把额头抵上他的,声音低哑:“那就让我替你感觉。”
雨声填满帐篷,像无数细小的掌声,又像无数未说出口的叹息。烛火摇晃,映出两道交叠的影子——一道戴面具,一道未戴;一道属于十二世纪,一道来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