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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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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三清的安排一切从简,照李忘生的意思,旁的一切都不需要,只需他与谢云流这两位最要紧的到场便好。未曾想唯一的要求都能落个空,拜堂前一日,三清殿的红绸红烛悉数就绪,做郎君的反倒不知所踪。
倒了春寒后的风雪又乘势来,洛风甩甩脑袋,拂去额上几片雪,拉着气喘吁吁的博玉一道焦急地入了剑气厅:“师叔!”
李忘生合上经书,抬起眸平静地望向二位不速客。
“师叔,您怎么还在这儿坐着?”洛风无奈,“师父真不见影了,我到处找都找不见他。”
“慌什么?”李忘生缓道,“他到外头一趟,可能下山去了,也可能还在山里头,总归还是会回来的。”
“可是这都什么时候了,明个就是办事的日子,他还没回来。”洛风急着,又戳戳身旁的博玉,试图捞个赞同的附和,怎料博玉自顾自地抖,抖得李忘生又起身帮他燃暖炉,到头来没人去在乎谢云流去了哪儿,空他一个人干着急。
“昨晚还在的人,何况明日有事要做,不会跑太远。”李忘生把博玉身上的氅拢紧了,见人的嘴哆哆嗦嗦,看着是要说什么话的模样,又问他如何。
洛风便也好奇地凑过来,一道蹲在李忘生旁边,给博玉递了杯热茶水。
博玉尴尬笑一声,好不容易把寒意抖个干净,忙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什么?哪儿呢!我与你来的这一路,怎的说都不说一声。”洛风道。
“洛师侄一来便扯着我往外头跑,我袍子都没披,光带个氅来,冻都冻死了,还说话呢?”博玉瞪他,又转向李忘生道,“师叔,大师兄今天早上去山上了,瞧着心情不太好,是怎么了?”
李忘生愣了愣,而后忍不住笑了。
“他能怎么,怕是又被那梦扰了心绪。”李忘生道着,将博玉的氅分给洛风些许,少年俩裹得像毛球,看着人起身出了门,纷纷开口唤他。
“无事。”李忘生合上门,“我去找找师兄,你俩好好待着。”
——
雪肆虐了多时,总算小了些,谢云流甩掉一身雪,看着光秃一片的梅也无反省意,收起剑时目光也未闲,抛向山下一片朦胧宫,迅速锁定想找的地——剑气厅外现了位人影,指盖一般大小,衣着却让人再熟悉不能。
谢云流叹一声,握着剑正欲跃入云雾之中,怎料眼前突然闪过一瞬蓝影,鼻尖毛绒一片,而后是眉心一阵疼,惹得他忍不住吃痛一声,眼疾手快抓住了罪魁祸首。
蓝白羽的鸟安静躺在他掌心,一双眼提溜着,迅速把谢云流的目光牵了走。
他伸出指抚一抚鸟腹,见这鸟亲人也不跑,讶异得很:“胆子那么大?飞来那么高的山上做什么?”
鸟轻轻叽一声,他心觉有趣,正想凑近些蹭蹭鸟额心那片红羽绒,背后却一阵凉意扑面,瞬时叫他警铃大作,拔剑出鞘。
脖颈被剑擦过见了血痕,谢云流眉头紧皱,在看清剑锋式样那一刻沟壑更深。
是非雾。
眼前黑衣着了金覆面,他瞧不清模样,却无端觉得此人熟悉。
熟悉得太过头,反而有些瘆人。
谢云流垂眸定睛,只见他的剑也抵上对方命门,两人均是一招制敌,难分伯仲——他轻抬了抬剑锋,黑衣人嗤笑一声,读懂了他的用意,揭下了那枚面具。
雪在这刻同心跳一道停,谢云流瞪大眼,难以置信眼前人的样貌,竟是与他如出一辙。
他几乎是在瞬时便想到了那个无来由的噩梦。谢云流从未把如此荒诞梦放在心上过,可这次却不一般,又是让他夜半惊醒,又是让他心存芥蒂,一直到拜三清前一日都郁结难散,不敢信李忘生死了,也不敢信他会如此大逆不道,硬要留着对方的阳寿不说,还将玉清庙烧了个干净。
他警惕地看向来者,脖颈的剑却落下,竟是对方先展露了止戈意。
“放下吧。”那人道,“把鸟还我。”
谢云流警惕瞧他一眼,问道:“如何称呼?”
“明知故问。”他嗤笑,“我独身来亦要独身去,你若不愿以名姓称呼,唤我孤客便是。”
谢云流将掌心的鸟捏紧了些,捏得那鸟叽叽叫唤起来,果见孤客脸僵了三分,眸光凛冽瞧着紧张得不行。此番模样反倒让谢云流了然几分,故意道:“这鸟和你什么关系?”
“这是李忘生。”孤客道,“你察觉不出来?”
“察觉了才要问你。”谢云流敛了笑意,“他怎么变成的这副样子?难道真和梦里似的,你把他害死了?”
腕一疼,他吃痛皱眉,看着掌心那只鸟被重新夺回孤客手中,后者的目光阴鸷狠厉,语气却酸得掉牙:“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运气好。”
“那能怪谁?”谢云流责完,眼前又是白光乍现,他反应迅速,起剑相抵,斥道,“说不过便拔剑,你敢说你是问心无愧?”
孤客瞪他一眼,到头来还是因着理亏放下剑。二人双双将剑归鞘,谢云流叹出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山下宫——李忘生自剑气厅去了山门,雪停了他也收了伞,长身立于石阶片刻不动。
谢云流欲迈步去寻人,未料身后人开了口,语气不容拒绝:“留下。”
他翻了个眼:“你还想说什么?”
“明日你们拜三清。”孤客问,“我也想去,想和他说说话。”
扑面一块冰雪团,孤客吃痛呛一声,冷眼看向气急败坏的谢云流。后者咬牙瞪着他,又不解气地抓起脚边雪往他方向一砸:“做你的春秋梦!”
话毕便跑了个没影踪,孤客嗤一声,帮肩上鸟拂去无端祸及的粒粒雪。鸟却看他一眼,抬起翅膀结结实实把上头薄薄雪片都打在他脸颊。
“……你扇我做什么?”孤客莫名其妙,“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鸟没理他,又扇了他一翅膀。
——
洛风和博玉窝在氅里喝顿茶的工夫,李忘生还真把谢云流接了回来,开门时风雪吹进来,又把俩孩子冻得一激灵。
李忘生神色如常,谢云流却面目凝重,博玉耳语一句快跑,拉着洛风匆匆忙忙便退了场。厅内静谧无声,李忘生帮他把发上残留的雪拂了,失笑道:“师兄,在山上寻思一整日了,还没把那梦忘掉吗?”
“……没。”谢云流囫囵道一句,转而看向他,“忘生,明日拜三清的时候,你可别和奇怪的人说话。”
“能有什么奇怪的人?”李忘生笑道,“仪式从简仅我们二人,再如何有怪人,也只看三哥会不会来叨扰。”
“差点把他忘了。”谢云流啧一声,“天好的喜事,怎么老有人捣乱。”
“师兄,别想了。”李忘生无奈,“若是真触了什么霉头,届时我再与你偷偷拜一回,想来三清也不会怪罪。”
一句话总算宽慰了不少,谢云流的眉头被他揉得舒展,终于是露出了个笑:“我俩运气这般好,想来也不会触霉头。”
不知怎的,李忘生一听这话,反而有些心里打咯噔,一直到翌日拜完三清,该行的礼数都行完,乱腾腾的心居然还未安定。他觉得奇怪,扭头一看谢云流捱至此刻反倒精神爽利,被洛风缠着要蜜饯也不恼,唯有博玉喊他出去应付番皇家来客时,他面上的喜意才稍稍僵了一瞬。
李隆基来得不巧,谢云流撇撇嘴,不愿让李忘生也触了这霉头,便寻了个由头把人留在房中,自己端着那瓶酒酿,要出去同太子会会诗。
窗棱雪簌簌,李忘生看向隐隐绰绰的烛火影,轻声道:“阁下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呢?”
窗外人身形一顿,见瞒不过,也只得自梅后显了形。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落到李忘生眼里果然叫那双春水眸大起涟漪,试探着问询:“师兄?”
谢云流僵着脸,吭声不是,不吭声也不是。
李忘生端详些许,霎时重又露个笑:“你不是师兄吧?”
谢云流叹了口气,只得承认:“是,我不是。”
语气听上去太苦,李忘生看他的眼神也难警惕,沉思片刻,很快寻到了缘由:“……是你?”
“我当那梦是镜花水月,没成想确有其事。”李忘生道,“师兄近日噩梦缠身,难不成是你所寄来的执念?”
谢云流目光躲闪着摇摇头:“也许不是我的。”
鸟鸣轻一阵,引得二人均是抬眸,李忘生瞧清那鸟的身形,神魂一探,险些惊呼出声。
“这位师兄……”他道,“执念太深,不论对生人还是亡者,都不是好事。”
“若他能有哪怕一分执念,我又何至于此?”谢云流道。
“可他既然已经放下,你又何须介怀。”李忘生道,“我若是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谢云流默不作声,指把玩着鸟的翅羽,可鸟不知怎的,好像不是很愿搭理他。
李忘生便又问:“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同你谈谈。”谢云流道,“只是想看看你还是个人的时候。”
李忘生僵硬地扯出个笑,不知该对这话作何评价。
“我时常觉得他放下是好事。”对方却毫无察觉,径直走近他身旁,坐下揽过合卺酒,帮他满了杯,“可又忍不住埋怨,埋怨他放下得太轻易。”
“埋怨来埋怨去,师兄也只是在埋怨自己。”李忘生推开他递来的酒,轻轻摇了摇头。
谢云流冷笑一声,没再自讨没趣,把酒杯转而推向鸟,手背却又挨了一巴掌。
“师兄留着这鸟,又是做什么用处呢?”李忘生问他。
“师父的意思。”谢云流扯个谎,兀自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此举有违阴阳伦常,师父不会如此做,还请师兄不要拿自己的命去胡闹。”他道,“趁阴差尚未计较,快些把这魂魄还回去吧。”
“迟了。”谢云流笑一声,“若是他们没计较,就不会把我送来这儿了。”
李忘生默了一瞬,目光抛向他,像蜻蜓点水般地滞留片刻。
“他是走了,却也不会希望你跟他一块去。”李忘生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这句话吗?”
“就这么想赶我回去?”谢云流问。
“……”李忘生叹了口气,“留在这儿,更是无稽之谈。”
谢云流盯着他,良久,摇了摇头:“我不要听这些话。”
“……那我该说什么呢?”李忘生疑惑。
“你会去哪儿呢?”谢云流问。
“什么?”李忘生眨眨眼。
“你的这些魂魄被我存在了鸟里头,那其他的魂魄呢?去了哪儿?转世了吗?”谢云流问。
“你……想去找回来吗?”李忘生问,“师兄,人死后的魂魄或入轮回或归天地,你若想寻他,天地之间尽是他,不必将人囿于一只鸟中。”
“我不想听。”谢云流道,“这些话,我也不想听。”
“师兄到底想听什么呢?”李忘生无可奈何,“忘生愚钝,还请师兄说得明白些。”
“你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在梦里都说遍了。”谢云流道着,又凑近他些许,李忘生退了半步,却还是被他攥紧了掌心。
谢云流的手很凉,被风雪吹冰的指尖抚上他的虎口,重重地摁紧,像发泄憋闷许久的怒气,像是恨意攀上他的手似野兽一般又撕又咬,钻心的痛染上他寸寸经络,直到李忘生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谢云流才松开。
“我们两清了。”他道。
“……”李忘生难得地露出了很是不礼貌的眼神,“我真不知自己欠了师兄什么。”
“你欠得多了去了。”谢云流道,“好在我这人心胸宽广,不计较了。”
李忘生无话可说,气氛便如此沉静片刻,直到殿门啷当大开,红袍的道士眉头紧皱,又抛来一枚雪球团子。
谢云流心想自己也是倒霉,怎么次次都能中招。
——
不速之客被主人家扫地出门,人毫无羞赧意,鸟却是面皮薄得不行,几度想撞窗自戕证清白,谢云流拦了数次,才发现对方只是想回屋里暖暖身子,冷哼一声便揪着他后脖丢回屋内——李忘生莫名其妙地接了只鸟,他那位道长凑过来看情况,被谢云流抓了把雪糊了满脸白。
纯阳宫许久没那么热闹过了,剑气厅吵声哄声响个不停,广场上得了吉日应允,破例解了宵禁的弟子们拢成一团,几个心思重的,同宫里来的侍卫宫人闲聊几句朝堂光景,也不知是求道还是求官。
他在周遭逛了些许时刻,听着外头熙攘,却蓦地心觉吵闹,独自一人往山上去,踩出一道道雪印。
直至回到峭梅旁,正是被谢云流险些砍秃的那株可怜见,他盯着它,心痒手也痒,干脆也拔剑,朝着那几朵苞劈上几刻。
他有些想那只鸟了,想那只不算李忘生的鸟,怎么就因着怕冷钻回了那屋子里头,平白便宜了那道长。
他坐在峭梅侧,迎面漫山的风与雪,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风太提神,他却忍不住犯困,或是心里之事已毕,或是阴差上门索命,不论何种都是他乐于所见的局面,便干脆不予置睬,倚在树旁任由困意席卷,带他沉沉入了梦。
被他毁了的那座庙,此刻像冤魂叨扰,一遍遍地在梦中重现。
他起初避之不及,三过不入,可庙像鬼打墙,一遍遍地在他眼前晃悠,最后谢云流只得应他意入庙,迈步踏在冰凉石阶上,响起回音阵阵。
庙比毁前模样光鲜了许多,个中那枚像也有了变化,李忘生不再是公主打扮,着了他最熟悉的那身道袍,青年白发却已满肩,手持拂尘立于堂,低首垂目似轻喃。
他终于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一幕,帷幔舞着,恰似白纱在春日中拂面,可这几道墨绸玄布,却覆了深厚的尘与灰。
他也动过心,只是年岁太久,叫他看不破那情是爱还是恨。
本该恨的人未曾动作,他一步步走近,却不再想如何烧毁他,手抬起轻抚他面,任由上头的灰沾满他的指尖。
像尘世间属于李忘生这人最后一捧的重量,重重地压在他的掌心。
“你是哪个他?”他问,“鸟里头的,还是早逝的?”
石像睁开眼,唇未启,声却至:“我来带你回去。”
他颤了颤手指,猛地睁开了眼。
鼻尖一阵痒,他轻嚏一声,才觉峭梅落了他满身,彻底落了个光杆模样。
他叹了口气:“叫我梦见这个,又是做什么呢?我又不是要贪恋这儿,就此不回你那儿去了。”
无人回答,这会儿连只鸟都不得见。
“他说人死后的魂魄或入轮回或归天地,那你呢?”他轻轻拂起那残梅,“你若还在,便帮我把这些梅吹走吧。”
风一阵过,没能吹动梅,却撩起谢云流鬓边墨。他这才发现里头不知何时,竟同庙里那人如出一辙地生出了几根白发。
——
屋内烛火明灭。
李忘生轻轻拢着那苗火,低声慨叹:“你说他经历了什么呢?”
谢云流抱着胳膊没吭声。
“居然连记都不曾记起……”李忘生道,“他是没见到我吗?”
谢云流咬着唇皱眉。
“我原以为,我与师兄已然足够波折,却幸在最终仍有好运赐佑。”李忘生喃喃,“未曾想那位师兄竟是如此无援无助,连一丝运气都没寻得。”
谢云流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李忘生这才回过神:“师兄,怎么了?”
“你还琢磨呢?”谢云流给他一栗子,“琢磨什么,有什么好琢磨的?”
李忘生抚着脑门,抱歉地笑了笑:“我觉得可惜。”
谢云流嘁道:“可惜什么?”
“毕竟他也是师兄。”李忘生道。
“……”谢云流声量高不少,“他不是!”
李忘生忍不住笑:“好好,他不是。”
逗人的意味太明显,谢云流呲他一声,懒得再入圈套。
二人盯着烛火旁熟睡的鸟,半晌,谢云流开了口:“只是他如此举措,对他俩都不是好事。”
“是。”李忘生轻声道,“好在阴差没有明着罚他,叫他来这儿走一趟,应当也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烛快燃尽,夜色攀得越来越近,谢云流轻抬起覆在身上的被褥,李忘生往他怀里凑得近些,轻轻吻了吻他的脖子。
“忘生,雪停了。”他道。
“是。”李忘生道,“风也停了,花应该不会再落了。”
“是吗?”谢云流嗤笑,“山顶那枝梅怕是要落尽了。”
李忘生屏息探寻,听到山上剑斩破风的猎声,无奈:“他去欺负那株梅做什么?”
“谁想得明白。”谢云流抓起他红印未褪的手,“我也想不明白他平白无故捏你手做什么。”
“不晓得。”李忘生如实道,“其实我觉得这个师兄,或许是受了些刺激。”
“是,脑子不太正常,我们别和他计较。”谢云流低声道着,却听门突然一阵动静,冷气从外头灌进来,□□上两人都一个激灵。
来者是熟悉一道声音:“哦,我来得不巧了。”
谢云流嘀咕一句:“又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李忘生无奈下床行礼:“三哥。”
谢云流翻了个眼,被李忘生拉着扯着,才不情不愿一道行了礼。
“太子不是起驾回宫了?真不知还回来做什么。”谢云流道,“寒暄的事,与贫道叙叙旧便足够了,不至于再拉着忘生谈天说地的,平白扰人休息。”
“真当我想在这儿久留?惹了那么一出事,你说你们是想留我呢还是想赶我?”李隆基也不客气,见他们目光疑惑,只得不打哑谜,“下山的时候出了些怪事,我来寻个说法。”
李忘生抬眸:“什么怪事?”
“仪仗队夜里下山时,竹林突然倒了大片,全砸在开路的车马上头。”李隆基郁闷,“实在晦气。”
谢云流瞧见他鬓角凌乱,冠都歪斜,怕是没少在马车里头受惊。
他没忍住笑了:“那殿下的运气确实有些差。”
“谢云流!”李隆基忍无可忍,“你真当我是傻子,看那身形和功法还瞧不出是你在捣鬼?”
谢云流茫然看向李忘生,后者尴尬笑一笑:“三哥,师兄一直在我身旁待着呢,哪有工夫出去捉弄你。”
李隆基还是不信:“你真一直待在这儿?”
“骗你也是欺君,我有胆子做这事?整个纯阳宫老小性命,还有你四弟的现下都挂在我身上,我可不敢惹恼太子,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拱手让人。”谢云流道。
李忘生也道:“三哥,再不走怕是夜更深。难道你想留在这儿安歇一顿?”
李隆基顿时摇头,抱着胳膊只得冷哼一声,闷着气道一句走了。
谢云流闻言迅速钻回被窝,可外头脚步才远不久,又听一捧雪砸落,太子似是很气急败坏,嚷嚷着哎一声,杀人的心都有:“谁扔的雪!”
李忘生憋笑憋得难受,为着安抚兄长只得披了袍子往外头走:“三哥,我送送你吧。”
李隆基顶着满头雪回头瞪他,彻底叫人破了功。
笑声远去,屋内复归静谧。窗被打开,孤客踏月进屋,冷笑着看向李隆基离去的背影,神色难掩骄傲。
“你对他也太不客气了。”谢云流笑道,“毕竟是太子,总不能如此大不敬。”
“不解气。”孤客只道。
“他在你那儿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谢云流道。
孤客没吭声,谢云流便也不强问,烛火跃着,他把它灭了,重又取出一枚烛台。
“我想我该走了。”孤客道着,打断了谢云流的动作。
他抬眼:“如何走?”
“往山下走,总能走到什么能回去的地方。”孤客默了半晌,而后道,“我在找个心安之所。”
“华山不是吗?”谢云流问。
“不是我的华山。”孤客道,“现下这轮月亮,也不是该照在我身上的。”
“真可惜,我还想着你若是愿意,还能来此处歇息片刻,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谢云流失笑,“唉,谢道长,你是想找,可你自己心不安,去哪儿都寻不得安处的。”
孤客居然没驳他,试图逃避般地去捧桌上已然熟睡的鸟,手势摆了千百个,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说得对。”
谢云流看向他:“但你还是得走的,对不对?”
“是。”孤客起身,看似是要走了的模样,谢云流没送,却未料他又转过身,对他摊开手,“玉佩。”
谢云流茫然:“什么?”
“你的玉佩。”他问,“还在吗?”
“……什么玉佩?”谢云流试探着取出柜中那枚,“这只吗?装过他魂魄的?”
孤客看着他掌心里的玉,嘴角扬起个笑:“是,多谢。”
谢云流却自柜中取出另一枚相似的,交付到他手中:“拿去吧。”
孤客不解,他便解释:“如果你想做个念想,便拿这个吧。那个是他母亲留下的,我没权做主。”
孤客却呲他:“我不要冒牌货。”
“谁给你冒牌货了?!”谢云流气道,“这是同源的两块玉!”
“那也不一样。”孤客道,“……不一样。”
他喃喃着,叹了口气,又道:“我真恨你。”
谢云流莫名其妙地看他,看着他最后无能为力地接过那枚玉佩,释怀般地攥紧它:“我走了。”
脚步声迅速远去,谢云流回过头,门外人探出脑袋,小心问:“他走了?”
谢云流点点头,于是李忘生重新坐到他身边,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他察觉到其中的安抚意,也顺从地窝进他怀中。
“真希望师兄一辈子也不要遇到这种事。”他道,“也希望那位师兄能好好的,别再执念于一些已经定数的结局。”
“我没那么脆弱。”谢云流道,“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笑了:“好。”
笑声未歇,雪光却乍明,二人惊愕抬头,而后是博玉一声哀嚎。
“谁把我的山河炸了!”他惊叫道。
——
“陛下这几日把通缉令都撤了?”
谢云流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身在一间酒肆。
身后人在嘀咕:“怎么平白无故把通缉令撤了?撤了那谢贼,我们拿什么挣金?”
“听闻是陛下做了个怪梦,醒来便把通缉令撤了。”另一道声音响起,“圣心难测啊,谁想得明白。”
第三人的语气却辛辣刻薄:“圣心难测什么?怕是梦到自己宫变时杀了太多人,连胞弟都没放过,良心不安了吧。”
谢云流一顿,听着那人被身旁二位友人捂住嘴,惊慌地转了话题。
重起的话题顿时没了让他窥听下去的欲望,谢云流起身留了银锭,重新汇入人潮之中。
此刻仍是长安酒楼人熙攘,雨后初晴,春日暖洋洋地至,桃花和着春风一道拂面来。谢云流抬起帽檐,转身端详之际,却见一位老道长领着个小道童与他擦肩而过。
他一愣神,与肩上鸟对视一眼,鬼使神差跟上二人的步伐,跟随着那对师徒,目睹着他们叩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他茫然地看着门匾上的李府二字,腿迈了几寸,还是起身落至府檐。
道长对着家主作揖,而家主身后夫人领出的孩童,目光涣散着,手胡乱摸索,竟是目不能视物,根本瞧不清楚东西。
谢云流捏紧了衣摆,半晌抬起手,徒手起了符。
被他续了命的鸟失去了稻草,像偶人被掏空了心,直愣愣跌进他掌中,很快便冰凉了身子,而那符被他捏了齑粉,星星点点散尽空中,是华山良久未见的雪。
他听到夫人惊呼一声,像夜里火乍明,似云中星乍现。
“他看得见了!”她道,“道长,他看得见了……”
那双眼复了明,四处张望着,最先对上的目光居然是他的。
谢云流捧了鸟,离去得杳无踪迹。
唯余雨后的花自墙外枝上落下,落了那孩子满头满脸的瓣。
也不知是谁赠的一场桃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