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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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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光”艺术策展机构的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凝滞。
下午的项目讨论会刚结束,团队成员们还沉浸在“磐石”事务所带来的方案冲击中,议论纷纷。有人惊叹于设计的先锋概念,也有人对实现难度和预算表示担忧。
而陈奥龙,则坐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史瑞霖”三个字和旁边那张冷静克制、近乎完美的职业照,有些出神。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成熟男性的深沉和锐利。陈奥龙几乎无法将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会在图书馆陪他刷夜、会因为他一句“想吃城西那家小馄饨”就骑车穿越半个城市的青年重合。
七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又或者,这才是史瑞霖真正的样子?而当年那个温柔专注的恋人,只是他未曾涉世时,短暂展露的某一面?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
市场部总监赵明宇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八卦兮兮的笑容:“奥龙,听说今天‘磐石’来的那个主建筑师,帅得人神共愤?还把咱们团队几个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的?”
陈奥龙扯了扯嘴角,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还行吧。重点是方案,方案你觉得怎么样?”
“方案没得说,确实是这几个竞标团队里最亮眼的。”赵明宇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收敛了些玩笑神色,“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开会回来就心神不宁的。认识?”
陈奥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鼠标滚轮上滑动着,屏幕上的简历页面随之上下滚动。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大学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
“哇哦!”赵明宇立刻来了精神,“同学?这么巧?那这不是更好说话了?老同学的情分在,合作起来应该更顺畅啊!”
顺畅?
陈奥龙想起史瑞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还有那声疏离的“陈总”,心里泛起一丝自嘲的苦涩。
“公是公,私是私。”他放下咖啡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散漫,“人家专业得很,一句‘没想到’就打发了。我们也别想着套什么近乎,按流程走就行。”
赵明宇察言观色,看出陈奥龙似乎不愿多谈,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明白。那接下来怎么办?‘磐石’的方案优势明显,但预算也确实顶到了我们的上限,而且结构复杂,后期施工和布展的难度都不小。”
“约他们下一轮汇报吧。”陈奥龙揉了揉眉心,“要求他们提供更详细的结构计算书、材料清单和施工周期预估。另外,重点针对流线设计和视觉引导部分,让他们做更深入的细化说明。”
“行,我让项目部去沟通。”
赵明宇离开后,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安静。陈奥龙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处理手头的工作。史瑞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他维持多年的平静假象,那些被时间尘封的情绪涟漪,正不受控制地一圈圈扩散开来。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上海太大了,大到他曾经以为,只要刻意回避,就永远不会再遇到那个人。
可现在,命运却以一种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将他们重新捆绑在一起。
甲方与乙方。
这层关系,比陌生人更近,却又比熟人更远。它规定了彼此的距离,也堵死了所有可能涉及私人的通道。
陈奥龙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闷胀的感觉。
他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公事公办,互不相扰。这或许是对他们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去,最好的交代。
“磐石”建筑事务所,首席设计师办公室。
史瑞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个城市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际线染成一片暖金色,与他周身冷峻的气质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拾光”艺术策展机构和陈奥龙的公开资料。他的目光停留在陈奥龙那张笑得随意又迷人的官方宣传照上,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七年。
时间似乎格外偏爱这个人,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不羁,增添了几分成熟男人举重若轻的慵懒魅力。他过得很好,事业有成,风采更胜往昔。
史瑞霖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助理建筑师小林敲門进来:“史工,这是您要的‘拾光’近三年所有策展项目的详细资料,特别是关于空间运用和观众流线方面的分析和总结。”
“放桌上。”史瑞霖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小林将厚厚一叠资料放在办公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史工,‘拾光’那边刚来了邮件,要求我们在下一轮汇报前,补充提供结构计算书、详细材料清单和施工周期预估,并且重点细化流线设计和视觉引导方案。”
“嗯。”史瑞霖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小林看着老板挺拔却透着孤绝的背影,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史工,那个……陈总那边,是不是对我们方案有什么不满意?还是他觉得预算太高?需不需要我们……”
“不需要。”史瑞霖打断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客户提出合理要求,我们按要求完善方案即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猜测上。”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小林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是,我明白了。我马上组织团队开会,针对他们的要求进行修改。”
“出去吧。”
办公室门被轻轻带上。
史瑞霖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拿起小林刚刚送来的那份关于“拾光”的资料,翻看起来。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只是在研究一个普通客户的背景和需求。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看到资料里那些陈奥龙策展的、充满巧思和灵气的艺术空间照片时,当他分析着那些流畅而富有感染力的观众动线时,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陈奥龙。这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曾经是他青春里最炽热的光,也曾是他漫长七年里,无法愈合的暗伤。
他曾经疯狂地寻找过他,在他不告而别之后。打不通的电话,空无一物的出租屋,所有共同朋友那里都得不到任何消息。那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最初的愤怒、不解、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沉淀,最终凝固成了心底一块坚硬的、碰不得的痂。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业和事业中。他成了业内炙手可热的建筑设计师,拥有了自己的事务所,站在了曾经梦想的高度。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早已不在乎。
直到今天,在会议室里,再次看到那张脸。
那一刻,史瑞霖才知道,所谓的放下,不过是自欺欺人。那块坚硬的痂下面,依旧是鲜活的血肉,轻轻一碰,依旧会痛彻心扉。
但他早已不是七年前那个情绪外露、会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青年。
他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界限。
既然陈奥龙选择以“陈总”的身份出现,那么他史瑞霖,就只会是“史工”。
公事公办。很好。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项目组的号码:“所有人,十分钟后,一号会议室开会。针对甲方提出的所有问题,逐条讨论,拿出优化方案。”
他的声音冷静、果决,不带一丝个人情感。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团队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沟通和方案修改阶段。
主要通过邮件和视频会议进行。陈奥龙这边由项目部经理主要负责对接,他本人并未直接参与具体细节的讨论。而史瑞霖那边,也大多由助理建筑师出面,他本人只在关键节点出现,给出方向性的指导。
一切看起来都严格按照甲乙方的工作流程在进行,高效且专业。
但陈奥龙还是能从项目部汇报上来的进展中,清晰地感受到史瑞霖的风格。他对方案的每一个细节都抠得很死,逻辑严密,数据精准,对于“拾光”提出的疑问和修改意见,回应得迅速且到位,提供的补充资料详实得令人咋舌。
这种专业上的强大和可靠,无形中带给陈奥龙一种压力。他发现自己很难从纯粹工作的角度去挑剔史瑞霖的方案,因为对方确实做得几乎无可指摘。
这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七年的时光,还有一条名为“过去”的鸿沟,以及史瑞霖用冰冷 professionalism 筑起的高墙。
第二轮方案汇报的时间定在了一周后。
这次的地点,安排在了“磐石”事务所。陈奥龙带着赵明宇和项目部经理一同前往。
“磐石”事务所位于外滩附近的一栋老式石库门建筑改造的创意园区内,外表保留着历史风貌,内部却完全是现代化的办公空间,挑高的中庭,裸露的砖墙和钢结构,充满设计感。
在会议室落座后,陈奥龙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环境。这里处处透着史瑞霖的审美印记——冷峻、精准、富有力量感,同时又蕴含着对空间和历史的尊重。
史瑞霖带着团队准时出现。
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搭配同色系的长裤,比起上次见面时的正式西装,多了几分随性,却依旧气场迫人。
他的目光与陈奥龙短暂相接,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不带任何私人情绪的平静。
“陈总,赵总,欢迎。”他简单致意,然后便直接切入正题,“针对贵方上一轮提出的问题,我们对方案进行了优化和细化。现在开始?”
“好,有劳史工。”陈奥龙点头。
这次的汇报由史瑞霖亲自主讲。
他站在投影幕布前,用沉稳清晰的语调,逐一阐述修改后的方案。他对于结构的理解、空间的把握、数据的分析,都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即使是赵明宇这种对建筑并非特别精通的人,也能听得明白,并且被其说服。
陈奥龙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史瑞霖身上。
工作中的史瑞霖,有一种近乎迷人的专注和自信。他指点着图纸和模型,条分缕析,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有坚实的逻辑和数据支撑。这种纯粹的智力上的魅力,是当年的陈奥龙未曾充分见识过的。
七年时间,他真的成长为了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关于流线设计和视觉引导,我们在这里,还有这里,增加了具有标识性的艺术装置接口和可变的光影系统,”史瑞霖切换着PPT页面,指向几个关键节点,“既保留了探索的趣味性,又能通过程序和传感器,实现动态的、非强制性的引导,避免观众迷失……”
他的讲解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陈奥龙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史工,这个动态光影系统的能耗和维护成本,有测算过吗?另外,它与我们计划展出的部分对光线敏感的艺术品,是否存在潜在冲突?”
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矛盾。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史瑞霖身上。
史瑞霖看向陈奥龙,眼神里没有任何被打断的不悦,反而像是早有准备。他操作电脑,调出另一份数据图表。
“能耗和维护成本明细在这里,请过目。我们对比了三种不同技术路径,最终选择的方案是在保证效果的前提下,最具性价比和稳定性的。”他的语气平稳,“至于与光敏感艺术品的冲突,我们建议在布展时,对特定区域的光影系统进行参数调整或局部关闭。这套系统的灵活性完全可以支持这一点。具体的技术参数和接口说明,在补充文档的第17页有详细说明。”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提前预判了陈奥龙可能会有的疑问。
陈奥龙看着屏幕上那些详实的数据和清晰的图示,一时间竟找不到可以继续质疑的点。他点了点头:“很好。史工考虑得很周全。”
汇报继续进行。
陈奥龙能感觉到,史瑞霖在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回应他所有明示或潜在的顾虑。这种专业上的碾压,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反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欣赏,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他宁愿史瑞霖会因为他的质疑而流露出一点点情绪,哪怕是负面情绪,也好过现在这样,完全的、彻底的公事公办。
汇报结束后,双方又就一些细节问题讨论了近一个小时。
最终,陈奥龙代表“拾光”,原则上认可了“磐石”的优化方案,同意进入下一阶段的合同细节磋商。
会议结束,双方人员起身。
陈奥龙走到史瑞霖面前,伸出手:“史工,辛苦了。方案很棒。”
史瑞霖与他握手,依旧是那短暂而克制的接触:“分内之事。后续合同和技术对接,我的团队会跟进。”
他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开。
“史瑞霖。”陈奥龙忽然叫住了他。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陈奥龙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他了。
史瑞霖的脚步顿住,背影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陈奥龙,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同于之前的探究和……冷意。
“陈总,还有何指教?”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疏离。
陈奥龙看着他,喉咙有些发紧。他想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想说,当年的事……话到嘴边,却在对方那冰封般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没有资格问。
最终,他只是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说了句毫无意义的废话:“没什么。合作愉快。”
史瑞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无数情绪翻涌,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合作愉快。”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温度。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陈奥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心里空落落的。
赵明宇凑过来,小声说:“奥龙,你这老同学……气场也太强了。感觉不太好接近啊。”
陈奥龙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他轻声说,像是对赵明宇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们不熟。”
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也特别容易将人的心事掩藏。
陈奥龙知道,他和史瑞霖之间的这场“公事公办”,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那条看似清晰的甲乙方界限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无人知晓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