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碎银妃

3、界限

　　合同细节的磋商比预想中更为顺利。

　　“磐石”方面展现出了极高的专业度和配合度，对于“拾光”提出的各项条款，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刁难，迅速达成了共识。这效率高得让陈奥龙这边负责法务和商务的同事都感到有些意外。

　　只有陈奥龙心里清楚，这种“顺利”背后，是史瑞霖彻底划清界限的态度。他不愿在除了方案本身之外的任何地方多费唇舌，只想尽快推进项目，完成合作，然后各不相干。

　　正式合同签署的当天，举行了一个小型的签约仪式。双方负责人需要到场，握手，合影。

　　陈奥龙特意选了一套比平时更正式些的深蓝色西装，试图用外在的武装来掩饰内心的那点不自在。当他到达签约会场时，史瑞霖已经到了。

　　他站在窗边，正与自己的助理低声交代着什么，依旧是那副沉静从容的样子。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目光与陈奥龙相遇。

　　今天的史瑞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领带是沉稳的深灰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距离感。他看向陈奥龙的眼神，如同看待任何一个需要合影的合作伙伴，礼貌而疏离。

　　“陈总。”他微微颔首。

　　“史工。”陈奥龙回以同样的克制。

　　签约过程很简单，双方在文件上签下名字，交换合同，然后站起来握手。媒体的镜头对准他们，闪光灯亮起。

　　史瑞霖的手掌依旧干燥温暖，力度适中，握住陈奥龙的手时，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配合着镜头的需求。陈奥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指节的力度，这短暂接触带来的细微触感，却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神经。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直到史瑞霖率先松开了手。

　　“合作愉快，史工。”
　　“合作愉快，陈总。”

　　相同的四个字，在不同的场合，由不同的人说出，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仪式结束后，有简单的茶歇交流环节。陈奥龙被几个媒体朋友拉住聊了几句，等他应付完，再抬头寻找时，史瑞霖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史工呢？”他状似随意地问身边的赵明宇。

　　“哦，签完约就跟助理先走了，说事务所还有个重要的视频会议。”赵明宇答道，“怎么了，有事找他？”

　　“没事。”陈奥龙摇了摇头，心里却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空了一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项目将进入实质性的执行阶段。他和史瑞霖的交集，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而每一次交集，都将是在这层冰冷合约束缚下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回避。

　　项目启动会在一周后召开。

　　这次会议地点定在了“拾光”的会议室，双方核心团队成员都需要参加，明确分工和后续的工作计划。

　　陈奥龙作为甲方总负责人，必须出席。

　　他提前十分钟到达会议室，发现史瑞霖和他的团队竟然已经到了。史瑞霖坐在长桌的另一端，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会议资料，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与陈奥龙撞个正着。

　　“陈总。”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调。

　　“史工来得真早。”陈奥龙尽量自然地走到主位坐下。

　　“应该的。”

　　简单的对话后，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双方的其他成员也陆续到场，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但两位核心人物之间那种无形的低气压，还是让整个空间显得有些凝滞。

　　会议开始，由陈奥龙这边项目经理主持，逐一介绍双方团队成员，明确各自的职责和对接人。

　　轮到史瑞霖介绍自己团队时，他言简意赅，点到即止。当他介绍到一位看起来年轻干练的女建筑师时，语气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这位是我们事务所的沈薇建筑师，负责本次项目的技术图纸深化和施工配合。”

　　那位叫沈薇的女建筑师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陈奥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陈奥龙并没有太在意。史瑞霖的事务所人才济济，有出色的女建筑师再正常不过。

　　会议进行到讨论具体工作排期时，出现了第一个分歧点。

　　“拾光”这边希望建筑主体结构能在四个月内完成封顶，为后续复杂的内部布展留出充足时间。而“磐石”根据结构难度和施工工艺评估，认为至少需要五个月。

　　双方项目团队各执一词，争论不下。

　　陈奥龙听着下属们的讨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有立刻表态。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对整体项目至关重要。

　　史瑞霖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争论声稍歇，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四个月不是完全不可能。”

　　所有人都看向他。

　　“但是，”史瑞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陈奥龙，“需要满足几个前提条件。第一，所有建材供应商必须严格按照我们提供的技术标准和时间节点供货，不能有任何延误。第二，施工现场的管理必须达到最高级别，确保各工种无缝衔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顿了顿，“所有涉及结构的关键图纸，必须由我方团队一次性确认，甲方不能在此过程中提出颠覆性的修改意见。”

　　他的条件清晰、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自信。

　　陈奥龙微微皱起了眉。前两条还好说，第三条等于是限制了甲方在施工图阶段的决策权。虽然相信史瑞霖团队的专业性，但这在常规合作中并不常见。

　　“史工，第三条是否过于绝对？如果我们在图纸阶段发现一些影响使用功能或者艺术效果的问题，难道也不能提出修改建议吗？”陈奥龙提出了质疑。

　　史瑞霖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锐利：“陈总，我指的是‘颠覆性’修改。常规的优化建议当然可以讨论。但主体结构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因为非专业的、或者基于不确定艺术构想的要求而频繁改动图纸，不仅无法保证四个月的工期，连五个月都可能有风险。我希望贵方在图纸确认前，就对空间功能和艺术需求有明确的、最终的判断。”

　　他的话有理有据，直接将皮球踢回给了陈奥龙。意思很明白：要快，就要信任我的专业判断，不要外行指导内行。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陈奥龙，等待他的决定。

　　陈奥龙看着史瑞霖，对方的目光冷静而坚定，带着一种在专业领域内的绝对权威。他知道，史瑞霖不是在刁难，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对自己的设计有足够的自信，也要求同等的信任和尊重。

　　这种专业上的强势，让陈奥龙感到一种久违的、被挑战的感觉。但同时，他也明白，这或许是实现四个月工期唯一可行的路径。

　　权衡片刻，陈奥龙点了点头：“可以。我们接受这个条件。项目部会后立刻梳理最终需求，三天内提交给‘磐石’团队，作为图纸深化的最终依据。希望史工和你的团队，能兑现四个月的承诺。”

　　“一言为定。”史瑞霖沉声应道。

　　这个小小的交锋，似乎为后续的合作定下了基调——专业、高效、界限分明。

　　会议在确定了后续几个关键节点后结束。

　　散会后，陈奥龙因为要处理另一件急事，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当他走到公司楼下的停车场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史瑞霖还没走。他站在他那辆黑色的路虎揽胜旁边，似乎是在等人。

　　陈奥龙脚步顿了一下，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却见一个身影快步从大厦里跑了出来，正是那位女建筑师沈薇。

　　沈薇跑到史瑞霖车前，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将手中的一个文件夹递给他：“史工，你刚才落下的会议纪要。”

　　“谢谢。”史瑞霖接过文件夹，语气似乎比在会议室里温和了一些。

　　“顺便，史工，晚上我们团队几个同事说一起吃饭，庆祝项目顺利启动，你也一起来吧？”沈薇语气轻快地问道，眼神里带着期待。

　　史瑞霖略微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地点发我。”

　　“太好了！那晚上见！”沈薇开心地笑了，转身步伐轻快地离开了。

　　史瑞霖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站在阴影里的陈奥龙。

　　陈奥龙看着那辆黑色的路虎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车流，消失在视线里。他站在原地，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刚才那一幕，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沈薇对史瑞霖的态度，明显超出了普通同事的范畴。而史瑞霖对她，似乎也比对其他人多了一丝难得的……温和？

　　这很正常。陈奥龙对自己说。史瑞霖这样优秀又英俊的男人，身边有爱慕者再正常不过。他们或许正在交往，或许只是同事间的聚餐。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七年前是他选择离开，七年间杳无音讯。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在意史瑞霖现在和谁在一起，对谁比较特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舒服，走向自己的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他却迟迟没有发动引擎。车内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他和史瑞霖也常常和同学朋友一起聚餐。那时候，史瑞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在喧闹的人群里，悄悄在桌下握住他的手。

　　而现在，史瑞霖的身边，已经有了新的、可以一起吃饭庆祝的“同事”。

　　陈奥龙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适应这种新的、只有工作和界限的关系。否则，这场合作对他而言，将会变得无比煎熬。

　　他发动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了这座城市的璀璨灯火之中。

　　车窗外的光影飞速掠过，映照着他有些疲惫的侧脸。

　　这条名为“界限”的路，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感觉到了步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