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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虚与委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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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世的又一场雪,无声地覆盖了窗外的世界。湖面、远山、古老的屋顶,都变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白。
屋子里暖气很足,足到让人发汗,可我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再高的温度也熨帖不了。
之前在朋友面前,长辈面前,我总是讨得他们欢喜,他们说我外向,说我能言善辩,也有人说我牙尖嘴利,自私虚伪。
更有人说我笑面虎,虚伪,阴险,其实我觉得……还挺对的。
私底下,我更喜欢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看着这个我不爱,也不爱我的世界。
我不再跟别人解释我是个怎样的人,话越来越少,也不再交朋友,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秦御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过来,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杯底与桌面接触,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觉得特别没必要,真的,因为我不恨他,也不爱他,可能还喜欢他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温度刚好。”他说,声音低沉,是我曾经最迷恋,如今却只觉得疲惫的那种磁性。
我“嗯”了一声,没有去碰那杯牛奶。我知道,我哪怕只是皱一下眉头,他下一刻就能把世界上最顶尖的营养师团队空运过来。他现在对我,百依百顺,予取予求。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太晚了啊,秦御。
我看着他转身去调整壁炉火苗的背影,高大,挺拔,依旧掌控着庞大的商业帝国,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人战栗。可在我眼里,他就像一头被拔去了利齿和尖爪的雄狮,困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守着一具早已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的躯壳。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永远无法跨越的冰原。他死在了那片冰原里,而我,被冻结在了冰原的这边。
我这一生,像一场荒诞又冗长的戏剧。
开幕时,我是众星捧月的“霁少爷”,住着带花园的别墅,开着定制跑车,嚣张跋扈,以为整个世界都会为我让路。
那时候,秦御是我雨夜里的救赎,是我笨拙地、用最糟糕的方式去喜欢的第一个人。我以为,喜欢就是占有,就是宣告,就是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堆到他面前,哪怕方式像个暴发户。
我以为,他会懂我的嘴硬和眼泪。
后来,幕布猛地被扯下。灯光打亮,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站在别人舞台上的小丑。“真少爷”回来了,我成了那个占了别人位置的假货。
一夜之间,我从云端跌落,摔进泥泞里。
我没想过哭,被老板刁难的时候其实去卫生间掉过眼泪,但是也只是默默的继续手里的活,生怕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人生?
一百块钱要掰成七天用。
住在墙皮剥落的出租屋,骑着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单车,去酒店的后厨洗碗,被油腻的客人骚扰……那些日子,我把前二十多年没尝过的苦,都尝了一遍。
可我还是为自己加油打气。
我没想过我会活成这样,真的,像个行尸走肉。
老天爷在加速让我成长,而我只能麻木的接受着莫名其妙的惩罚。
可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恨我的养父母,也不恨那个取代了我的“真少爷”霁风。磕完那个头,还了那张卡,我心里反而轻松了。我不欠任何人的了。
唯独对秦御,我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我气他的不信任,气他当年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定罪,更气的是,都落到那步田地了,我见到他,心里还是会不争气地抽痛。
我可能还喜欢他吧。
所以在御玺酒店重逢,他用那种方式羞辱我、强迫我时,我所有的傲骨和委屈都化成了最锋利的刺,扎向他,也反噬我自己。我心里有一种近乎自毁的快意——你看,我还是那个霁林,就算烂在泥里,也骄傲野蛮的霁林。
是任何人都得不到的霁林。
没有任何人能毁了我。
只是我当时不知道,我最后能拿来跟他抗衡的,竟然只剩下这点可怜的、虚张声势的尊严。
真正支撑着我没有彻底碎掉的,是徐星野。
他不是我的亲哥哥,却给了我超越血缘的温暖和守护。他像一座沉默而稳固的山,无论我惹出多大的麻烦,闯了多大的祸,他总会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替我收拾残局,然后把我捡回家。
我真的真的,很爱哥哥。
我好想他。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知道我所有的口是心非,看穿我所有伪装下的不安。他会在我醉酒后把我背回家,会因为我一句“想吃”,就驱车几十公里去买那家老字号的点心。他明明自己那么讨厌肢体接触,却会在我情绪崩溃时,僵硬地、却坚持地抱着我,直到我平静下来。
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彻底消失。
我至今都无法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安排好林晚的遗忘,然后独自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他算计好了一切,给了林晚一个没有阴霾的未来,给了我一条远离秦御、安稳度日的退路,却唯独没有给他自己留一丝活路。
哥,你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责任和重量都扛在自己肩上,你以为这样是对我们好,可你不知道,这种被“安排”好的幸福,像一座无形的坟,把我们都活埋在了里面。
林晚得到了幸福,她笑得那么干净,干净得像从未经历过风雨。
而我,被困在这异国他乡的雪景里,守着一段无人知晓的悲痛,和一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秦御。
有时候,看着秦御,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个人——顾生。
那个野性难驯、像戈壁滩上孤独的狼一样的男人。他和徐星野流着部分相同的血,却活成了截然相反的样子。如果说徐星野是精心雕琢、陈列在博物馆里的传世瓷器,那顾生就是被风沙磨砺了千百年、棱角分明又坚不可摧的岩石。
他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于我哥的念想。
唉,说到这,你该不会觉得我喜欢徐星野吧?
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因为我喜欢的永远是强大的,可以保护我的港湾,喜恶同因,我不喜欢秦御的偏执,但我喜欢他的占有欲和成熟,只有这样疯狂的爱,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跟徐星野生活过那种相敬如宾的日子的话我可不要。
我见过顾生几次,在徐星野还在的时候。
那家伙看起来更不好接触,奈何脸实在是权威,他总是站得离人群很远,眼神里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警惕和疏离,好像随时准备抽身离开。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徐星野身上时,那份锋利就会奇异地柔和下来,变成一种混杂着骄傲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
我知道,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徐星野完美人生的一个污点,一个不该被公开的、属于阴影的秘密。所以他拼命地想为哥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让他能永远干净、体面地活在阳光之下。
某种程度上,我和顾生很像。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他是无法见光的私生子,而我,是偷了别人人生的假少爷。我们都曾用自己笨拙的、甚至极端的方式,去守护我们生命中那点仅有的、珍贵的光亮。
他选择成为徐星野的影子,在黑暗中为他扫清障碍。而我,曾经愚蠢地以为,用嚣张和占有就能留住秦御。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又可悲。
可我必须承认,我嫉妒他,太嫉妒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血缘关系,就可以让他比我重要吗?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为什么他能得到比我更多的爱?
徐星野不在后,顾生也彻底消失了我想,他大概是带着关于哥哥所有的记忆和痛苦,把自己放逐到了世界的某个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我们就像两颗偏离轨道的星球,因为徐星野这颗恒星的引力而有过短暂的交集,如今恒星湮灭,我们便再次被抛入无边的黑暗,沿着各自的轨迹,走向未知的、注定孤独的终点。
至少,他比我自由。他可以消失,可以逃离。而我,却被秦御用名为“爱”与“补偿”的锁链,牢牢地拴在了这片繁华的废墟之上。
命运最讽刺的地方在于,它让你恨的人,最终成了你身边唯一的人。
我和秦御,现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和平共处”。他不再强迫我,不再用那些伤人的话刺我,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将我牢牢地绑在他身边。
我们一起经营着他在欧洲拓展的商业版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我们自己,我们在商业上展现出了一种惊人的默契。
上午,我们可能还在卧室里冷眼相对,为早餐的煎蛋是老一点还是嫩一点这种无聊的事情僵持。但一到书房,打开电脑,连上视频会议,我们就能瞬间切换到另一种模式。
他会主导大局,言辞犀利,气场全开,在谈判桌上寸土不让。而我,往往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话语里的漏洞,或者从一堆繁杂的数据中,精准地找到那个被隐藏的关键节点。有时候,我们甚至不需要交流,只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
有一次,我们联手狙击一个老牌的家族企业。秦御在明面上施压,吸引火力,我则在暗处,通过几层复杂的离岸公司和金融操作,悄无声息地收购了他们流失在外的散股,最终在股东大会上,给了对方致命一击。当对方负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时,秦御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情爱,没有歉疚,是一种纯粹的、对棋逢对手的欣赏,甚至……是忌惮。
我们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我们本可以成为商场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搭档。我们是同一类人,够聪明,够狠,也够有耐心。我们都曾在底层挣扎过,懂得人性的贪婪和脆弱,也知道如何利用它们。
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是极其自私且不相信人性的人,我们的世界观里,除了利益,什么都不重要。
这种势均力敌的感觉,很奇怪。它让我偶尔会恍惚,忘记我们之间那些不堪的过往,忘记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仿佛我们只是两个顶尖的掠食者,在属于我们的丛林里,共同狩猎。
但恍惚也只是一瞬间。
会议结束,屏幕暗下去。书房里重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那种无形的隔阂又会瞬间回来。刚才那个运筹帷幄、眼神锐利的霁林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疲惫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空壳。
而秦御,也会从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变回那个谨慎的、试图揣摩我心思的“守护者”。他会走过来,想替我按摩一下紧绷的肩膀,往往在他的手触碰到我之前,我就会下意识地躲开。
我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和无奈,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
夜深了。雪还在下。
秦御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他睡着的时候,眉宇间会松开平日里那种深沉的算计和压迫感,偶尔甚至会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神情。可我知道,那只是假象。他是秦御,是那个能从孤儿院的泥潭里爬出来,一手建立起自己商业帝国的男人。他的骨子里,永远是冷的,硬的。
而我呢?
我回首我这半生,像个蹩脚的收藏家。我拥有过锦衣玉食,然后失去了;我付出过赤诚真心,然后被碾碎了;我得到过毫无保留的守护,然后永远地失去了;我现在拥有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财富、地位,和一个对你百依百顺的、强大的伴侣。
可我却觉得,我什么都没有。
我救过秦月,救过顾清辞,我从未主动去伤害过谁,我努力地想对得起身边每一个人。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而我,被留在了这里。
守着这满室的奢华,守着身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守着一颗早已千疮百孔、连恨意都快要熄灭的心。
我看着窗外无尽的雪,它们一片一片,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仿佛这个世界生来就是如此洁白,如此安静。
可我知道,在那厚厚的积雪之下,埋葬着我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意难平。
我和秦御,我们就像两匹受伤的头狼,因为过去的撕咬而遍体鳞伤,却又因为某种无法切断的羁绊和共同的猎场,被迫依偎在一起,互相舔舐着伤口,也互相戒备着对方的利齿。
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却又那么远,远得像隔着一整个宇宙的,孤独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