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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芷兰藏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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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雨怒气冲冲离开静心苑不到一个时辰,院门口便站了个身着藏青色比甲的嬷嬷。她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带着肃穆,正是嫡母王氏身边的得力心腹赵嬷嬷——侯府上下都知道,这位嬷嬷最是奉主子之命行事,半点情面不留。
“大小姐,”赵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目光扫过林微熹单薄的身影,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夫人请您即刻过去锦荣堂一趟。”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林微熹心中了然。方才接连挫了秋月和林微雨的锐气,消息定然早已顺着侯府的下人网络,传到了王氏耳中。这位执掌中馈的嫡母,岂容一个被家族弃置的“失贞”嫡女,突然脱离掌控?
她面上不露丝毫波澜,只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几分刚从寒院出来的沙哑与虚弱:“有劳赵嬷嬷亲自跑一趟,容我换身能见母亲的衣裳。”
回到屋内,林微熹快速扫视着原主的衣物——统共不过四五件,皆是半新不旧,有的袖口磨起了毛边,有的领口绣线已然褪色。她最终选了件最素净的月白袄裙,料子是最普通的细棉布,连像样的纹样都没有。对镜整理时,她刻意未施脂粉,任由脸色透着病后的苍白,又将发髻挽得松垮了些,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未愈、我见犹怜的脆弱感。
“示敌以弱,方能藏锋。”她对着镜中那双过于清亮的眸子低声告诫,抬手揉了揉眉心,让神色更添几分倦怠。
跟着赵嬷嬷穿过层层亭台楼阁,越往侯府中心走,景致越发精致,仆从也多了起来。那些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像针一样扎在身上。林微熹始终微垂着眼睫,步履刻意放得虚浮,时不时轻轻咳嗽一声,将一名遭受打击后怯懦不安的深闺少女,扮演得惟妙惟肖。
踏入锦荣堂的那一刻,暖融的檀香扑面而来,与静心苑的阴冷霉味形成鲜明对比。堂内陈设奢华,黄花梨木的桌椅光可鉴人,多宝格上摆着珍玩玉器,地上铺着厚厚的西洋绒毯——只是绒毯角落积了层薄尘,多宝格缝隙也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灰絮,透着几分日常居住的真实痕迹。
永宁侯夫人王氏端坐于主位,身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袄裙,头戴赤金点翠头面,鬓边斜插一支累丝珠钗。她容貌端庄,眼角却已刻上细纹,眉宇间带着不怒自威的刻板与精明。手中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珠子转动的节奏均匀,目光落在林微熹身上时,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疏离厌弃。
“女儿给母亲请安。”林微熹依照记忆中的礼仪屈膝行礼,膝盖因受凉有些发僵,起身时微微晃了晃,声音带着刚从寒院出来的沙哑,细弱得几乎听不清。
王氏并未立刻叫她起身,任由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慢悠悠呷了口热茶,茶盖碰撞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才缓缓开口,声音冷沉:“听说,你今日很是能耐?连你二婶房里的微雨,都敢动手教训了?”
开门见山,直接发难。
林微熹依旧屈膝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情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委屈:“母亲明鉴,女儿万万不敢。只是……只是堂妹要夺女儿先母留下的木簪,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是女儿日夜思念母亲的念想,女儿一时情急,才伸手阻拦,绝非有意冲撞堂妹。”
她刻意加重了“先母遗物”和“思念母亲”几个字,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不显得刻意,反倒像情之所至。
王氏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林微雨跋扈任性,她素来知晓。强夺亡人遗物这事若是传出去,难免落人口实,说侯府子弟失了教养,于家族名声有碍。她冷哼一声,语气却软了些许:“即便如此,姐妹之间当以和睦为重。你身为长姐,不知谦让,反倒与妹妹争执动手,成何体统?”
“母亲教训的是,女儿记下了。”林微熹顺从应下,姿态越发卑微,“女儿自知名声有损,本该谨言慎行,断不敢生事。只是静心苑地处偏僻,下人未免有些懈怠。今日晨起,取暖的炭火迟迟未送,女儿风寒未愈,冻得实在难熬,才斗胆向丫鬟问了一句,绝非有意刁难下人。”
她巧妙地将“教训下人”转化为“追问炭火”,既点明了下人懈怠,又强调了自己“体弱畏寒”,同时以“戴罪之身”自处,堵住了王氏可能借此发挥、指责她“摆主子架子”的口实,语气自然,全无刻意算计的痕迹。
王氏眉头微蹙。克扣份例本是府中默认的规矩,尤其是对林微熹这样的弃女,可被摆到台面上说,便成了她管理中馈不力。她瞥了眼身旁的赵嬷嬷,赵嬷嬷微微摇头,示意并非自己授意下人克扣。
“下人惫懒,自有管家管教,何须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亲自过问?”王氏避重就轻,将话题拉回正题,“你如今名声不好,更该深居简出,静思己过。那静心苑虽偏,却正合你修身养性。从今日起,你便在苑内抄写《女诫》与《心经》,非召不得出,免得再与旁人起争执。”
这是要将她正式禁足了。名为修身,实则是彻底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让她在偏僻院落里自生自灭。
若是原主,此刻怕是早已惶恐叩谢“恩典”。但林微熹闻言,心中却一动——机会来了。
她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感激:“女儿……谢母亲体恤!”
这一声谢情真意切,反倒让王氏和赵嬷嬷都愣了一下。
林微熹继续说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母亲有所不知,静心苑年久失修,窗棂破了好几处,夜里寒风直往屋里灌,女儿夜夜冻得无法安睡。更让女儿惶恐的是,近日总觉苑外有脚步声徘徊,像是有人窥探,女儿病中恍惚,常常惊梦。母亲让女儿禁足苑内抄经,正是给了女儿一处避风港,女儿感激不尽!”
这番话半真半假。静心苑破败、窗棂漏风是真,“有人窥探”“夜夜惊梦”却是她刻意渲染,目的就是强调静心苑的“不安全”与“不适居”。
王氏脸色微沉:“胡言乱语!侯府门禁森严,何来窥探之人?”
“女儿不敢妄言。”林微熹抬起头,眼中适时涌上水光,显得惊惧又无助,“许是女儿病中多疑,听错了吧。只是那苑墙低矮,门锁也不甚牢固,女儿一个人住在那里,实在害怕……”
她话锋一转,再次叩首,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母亲,女儿恳请您,允女儿搬到更西边的芷兰轩!那处院落虽废弃多年,却远离主院,少有人往来,女儿愿足不出户,日日为父母、祖母诵经祈福,只求一隅真正安宁之地,让女儿能静思己过,了此残生!”
芷兰轩!那是比静心苑更偏僻、更破败的院落,靠近侯府西角门,荒草丛生,院墙塌了一角,据说常年无人打理,连下人都不愿靠近。
王氏彻底怔住了。她本想以禁足拿捏林微熹,却没料到对方不仅全盘接受,还主动要求去更不堪的地方?是真被吓破了胆,还是另有所图?
她仔细打量着伏在地上的少女: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满是惊惶与怯懦,与往日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并无二致,甚至更添了几分可怜。
王氏心中念头飞转:若是林微熹在静心苑真出了什么岔子,被人拿住“侯府苛待嫡女”的话柄,反倒麻烦。芷兰轩是她自己要去的,日后便是病亡,也怪不到旁人头上,反倒干净省事。至于芷兰轩的破败——一个失贞的弃女,有什么资格挑拣?
思及此,王氏心中已有决断。她脸上露出一丝伪善的怜悯:“罢了,念在你一片孝心,便准了你。赵嬷嬷,让人去芷兰轩简单收拾一下,虽旧些,倒也清静。你搬过去后,便安心抄经,无事不必出来。”
“谢母亲恩典!”林微熹声音带着感激的泣音,再次深深叩首。垂下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光。
退出锦荣堂,寒风迎面吹来,林微熹下意识裹紧了单薄的袄裙,胸中却憋着一股浊气终于得以吐出。
芷兰轩,正是她想要的地方。更偏僻,意味着监视更少;更破败,意味着改造起来不易引人注意;而靠近西角门这一点,更是为她日后与外界联系,埋下了一线生机。
回到静心苑,赵嬷嬷很快带了两个粗使婆子过来,名义上是“帮忙”搬家,实则是监督她立刻离开。
林微熹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一摞卷边的旧书,还有那个巴掌大的小木匣——里面装着原主生母的遗物,是她唯一的念想。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木匣,指尖紧紧攥着,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依靠。
芷兰轩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荒凉。院墙塌了一角,荒草长到半人高,夹杂着干枯的杂草,踩上去沙沙作响。屋瓦破了好几个洞,抬头能望见灰蒙蒙的天,屋内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空气中飘着霉味与泥土的湿气,冷得比静心苑更甚。
赵嬷嬷捏着鼻子,嫌恶地扫了一眼,敷衍地对两个婆子交代:“把正屋收拾出块能坐卧的地方,将东西放下便回。”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染上晦气。
两个婆子也懒得仔细收拾,只是草草扫了扫地上的灰尘,将林微熹的行李扔在屋角,便也忙不迭地离开了,临走时还顺手带上了那扇歪斜的木门,只留下一道简陋的门闩。
偌大的破败院落,终于只剩下林微熹一人。
她环视着这片名副其实的“废墟”,脸上却露出了穿越以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挑战意味的笑容。
自由了。虽仍是牢笼,却是一处无人在意、由她主宰的牢笼。
林微熹先动手将屋内清扫出一片能坐卧的地方,又找了几块破木板挡在漏风的窗棂上,勉强抵御了些许寒风。做完这一切,她才郑重地打开了那个一直紧抱在怀里的小木匣。
匣子里的东西不多:几件式样简单却质地上乘的旧首饰,几封字迹娟秀的信笺,还有几本翻得卷边的诗集,以及一个绣着莲花的小香囊。
林微熹一件件仔细翻看,试图从中捕捉更多关于这个时代、关于原主生母沈氏的信息。记忆中原主的生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性情温婉,却在原主五岁时便病逝了,留下的痕迹少之又少。
当她拿起那本看似最普通的《诗经》时,手感却有些异样——封面比寻常书本略厚,指尖触到内侧有凸起的硬边,不像是纸张本身的质地。
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用木簪尖端挑开封面内侧缝合的线脚。随着线脚被挑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略显发黄的纸张,从夹层中滑落出来。
林微熹屏住呼吸,弯腰捡起纸张,缓缓展开。
纸张抬头,是几个清晰的楷体字——“京城西市,锦绣坊房契”。
下面赫然写着业主之名:沈清漪——正是原主生母的闺名。地址、面积、甚至简单的格局图,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落款日期是十多年前,印章虽有些模糊,却仍能辨认出官府的印记。
房契!
林微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反复摩挲着纸张,指尖能感受到墨迹的纹路,确认这确实是一张真实有效的房契!原主的生母,竟然在京城最繁华的西市,拥有一间铺子!
为什么这件事从未有人提起?侯府上下知道吗?王氏是否知晓?原主对此更是毫无记忆!
巨大的惊喜之后,是更深的疑惑。但此刻,疑惑早已被汹涌的希望冲淡——这张房契,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而是她在这个世界破局的启动资金,是她未来立足的根基!
她紧紧攥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房契,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后背却沁出了一层薄汗。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那双凤眸之中,所有的伪装与怯懦都已褪去,只剩下如野火般燎原的野心与斗志。
“锦绣坊……”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边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要拿回这间铺子,要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第一步,便是要先走出这芷兰轩。
她将房契小心翼翼折好,塞进木匣最底层,又用一块旧锦缎裹住,重新放回怀中。起身时,她的眼神已然变得沉静而坚定——这盘死棋,她不仅要盘活,还要下得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