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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素细推开门,一股恶臭味便扑了满面。死尸的气味,孢子一样,借着蒸笼似的闷热气温,均匀地洒在了她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新房里。
      她下意识把脚动了动,有那么一瞬,怀疑自己身上爬满了菌丝。

      老楼房新翻修,原先的厨房改做卫生间,辟出半个阳台去做饭,正朝南,做饭烟大,得开窗,阳光每每眩得她潮津津发汗。

      昨天中午买的菜还瘫在案板上,给太阳闷蒸了两天,猪筒骨和大黄鱼,本来是死了,生出的小蛆在塑料袋里细细地抽动,像是又活了过来。
      恶臭的来源,黄绿的水,顺着案台,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漏。

      不到四十八小时。夫妻两个甜甜蜜蜜的小巢蝇卵遍生,就像素细的生活。

      她木然看着地上的脏水,两天没睡,睁眼能看到重影,晕在一片漆黑红绿黄蓝,把黄的看成了红的,地上滚落的那颗土豆,瞧着也像是她丈夫的脑袋。

      收拾完一地的垃圾,再开窗通风,素细的身子沉甸甸往沙发上砸去,蓦地想起来,前天也是这个时候,丈夫打电话过来,那时候语气还敞亮、鲜活,永远是高高兴兴的一声老婆,然后跟她交代,“二十年前的档案是丢了,但老院长帮我们找到了弟弟的联系方式,刚才打过电话,他说要亲自来家里看看。爸妈跟我今晚就回来,辛苦老婆今晚做饭。”

      素细的老公在派出所当辅警,叫钱振华,今年三十周岁。他还有个亲弟弟,算起来刚过二十八生日。素细只见过他小时候的一张照片,眉清目秀,小女孩一样,相比起钱振华,他骨架更小,眼尾要往后延长一些,又坠了颗小痣,显得分外阴柔。

      看上去有些薄命。
      这句话闷在素细的心里,有时候想起来会忍不住责怪自己,因为他那弟弟确实薄命,两三岁时就被人贩子拐走,了无音讯二十余载,上个月,忽而有同村的亲戚,说是在北方的一个福利院看到了张被领养走的小孩合照,为首的那个,竟有七八分的肖似。

      为了这事,丈夫与公婆亲自动身走一趟,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总算折腾出来点了下落,据说弟弟人在美国,有认祖归宗的打算,已经买了机票准备回来团聚。

      素细当然也高兴,忙不迭地买菜备饭,可是不妨才摸到菜刀,手指就被豁了条缝,她盯着那根手指,心里发慌,轻声问它,“你又跟我闹什么呢,是不是有事要不好了?”

      那时候她不知道。
      弟弟要回来,哥哥却走了。

      问完,她又嫌自己有点病,沙发上手机却冷不丁地响了铃,惊得她浑身乱颤。
      带黄泥的土豆,就在那时,簌簌滚了下去。

      一家三口也死得整整齐齐。
      就在高速上。

      她躺在沙发上,缓缓地闭上眼睛。觉得这件事还很虚幻,令人不能接受,有点太戏剧化的意思,而她的生活向来循规蹈矩,大专毕业后在厂里上了几年的班,一直在相亲,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到最后父母催得要发疯,恰好就遇见了钱振华。

      素细长得很美,骨肉匀停,瓷白细腻。
      她那保守含蓄的打扮在小城里是风.骚的另一层含义,钱振华的条件一般,能让素细愿意,明面上的理由是稳重踏实,实际上是因为那天她去公园散步,正撞见他锻炼身体。
      见他一身腱子肉贴在骨头上,三角汗衫绷得很紧,提重物的那条手臂上盘虬的青筋,里头流得是血也是精,就这么旁若无人擦着她走过去,有那么一刹,两人的眼珠子都直直的发邪。

      人活着,几十年,直到死。又能有几次这样的一刹?

      睡梦里,素细闻到股甜烂烂的气味,彻底把白日的污浊掩盖,人被香得轻飘飘的,灵魂浮出身体,在夜里四处巡游,正值乐处,偏偏又被勾了回来。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那颗明明被收起,又重新滚到了地上的土豆,闷响一声,惊得她耳清目明,素细倏地起身,去关掉煤气。

      开窗以后,素细痛哭出声,小婴儿唤娘一样的抽噎,不到半分钟,楼下有人踩着重重的脚步,哐当一声恨恨地关了阳台窗,震得正上方的她也跟着一颤,没由来想起那天,也是在这里,她被丈夫重重顶到失语。

      素细怔怔地盯着煤气灶,又有了拧开它的冲动,但是浑身不受控制,她知道,刚才自己既然没能死,那股劲儿就彻底过去了。
      她不是个有勇气的人,从来不做出格的事,也有例外的时候,就是遇到钱振华之后,在床上,在沙发上,也在厨房里。

      自怜自哀也不被允许,紧接着又有人敲门。

      楼下有个高三的男孩,自从他们搬过来以后,三个月就被敲了七八次门,戴平光眼镜的卷毛矮女人,满脸通红,求求他们要点脸。

      知道是你们年轻小夫妻,她说,但我儿子才高中,不能搞得太不像样子吧。

      老楼房隔音差,楼上楼下咳嗽一声就被洞悉,钱振华收敛了一阵以后也不管了,从此几乎跟她家结仇。

      敲门声又克制地响了三下。
      先是两声轻轻的,再是三声加重,卷毛女人这次有点教养。

      素细还默然坐在地上,没有要开门的打算,只是打开水龙头,把脸上的咸刺的眼泪洗一洗。

      哗哗的,幽微一线的水声传到外头。
      宴辞盯着那鞋尖前头的一线光,垂首问了声,“请问,有人吗?”

      男人的声音。

      又是叩叩的两下,暗含着点不耐。
      语气加重,“有人吗。”

      不知哪来儿的力气,素细抽.出把菜刀,径直就向着门口走过去,门豁得打开,屋子里暖黄的光就把楼道里男人劈头盖脸浇了一身。

      蜜一样,裹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窒息。

      手里的菜刀,就这么怔怔掉了下去。
      哐当一声弹走,楼下又在叫骂。

      这几天,素细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抽筋扒骨了一次,然而现在恍惚看着门外的那人,还是又升起了点儿痛彻心扉的感觉,像是有只手在她头顶上那么一抓,骨头、灵魂,就全被抽走啦,剩下她这一张松松软软的皮,里头填得是棉絮。

      她的脸上漾出了点虚浮的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问完这句,自己陡然惊醒,瞧见那人肩薄影子细,眼底分明是无情。
      他相貌要比丈夫俊逸千百倍,漂亮得有点像是妖鬼。
      说不清楚,是丈夫回来,还是自己也已经走了

      宴辞轻轻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好。”

      因为彻夜不眠的哭过,她的眼皮微微浮肿,泛红,像是水里游得金鱼,吃太多,肚子涨起来,涨破了,死了,硕大鱼尾摇曳在水里,鱼身发白,眼珠子里掺了阴惨惨的灰,透明色的粘液附在身上轻轻摇动,满是腐烂的气息,有那么一瞬,宴辞会觉得这样要更美丽。

      素细支撑不住这手术刀一样剖析意味的目光,蓦地闪开了眼,又听见他问,“请问,这里是钱振华家吗?”

      “……是。”

      “我才下飞机,但是无法拨通他的电话。”微妙的停顿,宴辞轻声问道:“他还在么?”

      “他是我的丈夫,你先进来坐吧。”
      女人让开了身子,那把菜刀还横亘在地上,刀锋钝而润,折射出微妙的一片银光。

      素细冷静地收起菜刀,她给宴辞收拾出一双拖鞋,又去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茶几上。
      看得出,有些局促。

      像是被水网抄起的金鱼,不安,惶惑,悲伤。

      宴辞道谢,随后自如地坐在沙发上,抬手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

      这个家,逼仄而昏沉,防盗窗像牢笼,屋里气味可疑,一切都像是正在死去。
      但是素细,她逐渐活了过来。

      她穿着一条白色睡裙,人造真丝材质,雪浪一样在她身体上波动,自身皮肤白得有些不健康,令人有些分不清皮肤与布料的差别,像是条浑然一体的美人鱼。

      宴辞说,“你的香水味道很特别。”

      还没散干净的煤气味,甜滋滋的。
      素细正在开空调,扭身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等我一下。

      她回到卧室换衣服,因为底下空空荡荡,总有些不自在。
      觉出点荒谬的好笑:都这时候了,还在乎这个。

      再出来的时候,素细像是平静了一点,坐在了宴辞的侧面,无限的庄重,无限的悲哀,轻声告诉他,“我的丈夫和我的公婆已经去世了。就在前天的下午,他们三人,不幸出了车祸。”

      “原来是这样。”宴辞不动声色打量着她新换上的白色衬衫,以及肩头透出的那一抹粉色肩带,又问,“请问你是?”

      “我是钱振华的妻子。”
      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快补充了一句,“算是你的大嫂。”

      宴辞对她彬彬有礼地微笑,“我似乎还没有自我介绍过。”
      他翘起了一条腿,整个人也舒展得很开,漫不经心地看着素细,就像他正在准备享受某种被献上的祭品。

      人的气场也是古怪。
      这个男人看着比钱振华的身形要小很多,可平时容纳夫妻两个绰绰有余的两米小沙发,现在居然显出了十二分的局促。
      他长得也真是叫人心惊得好看,其实并不算瘦弱,肌肉很薄,是那种精心锻炼以及昂贵食材养出来的身材。本来看他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些薄薄的女相,现在看着,这股阴柔,却已被不动声色地化为锋利矜贵的上流气质。

      与这个沙发,与这个小家,与整座小城,都格格不入。

      素细突然细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弟弟。这些年来,你过得应该挺好。”

      宴辞目光略带疑惑,微微俯身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生活应该很好。”素细有点不自在,“感觉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泡在糖罐子里的。”
      宴辞笑了笑,注意到了素细的这点紧绷姿态,没有要坐回去的意思,继续斯斯文文着告诉她,“不,我在孤儿院长大,之后去美国,又流浪了一阵子。整天躲在垃圾桶里,听见城市最底层的声音。”

      他的角度,能看到素细莹润的耳垂,像一颗硕大的珍珠,逐渐充血变粉,细腻到看不见的寒毛立起来,像是她自己散出的一片粉雾。

      “有时候,会有醉鬼在外面做.爱,我伸头去看,然后被他们用玻璃瓶砸。”
      宴辞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忽而又凑近了点,低着头,一只手掀开额前的发,“你看,那道伤疤,至今还在。”

      素细紧绷着的腰部,忽而就塌陷了下去,有气无力往后仰,避开了宴辞的过分靠近。

      “不好意思。”
      宴辞彬彬有礼,重新坐回了沙发另一端,带着点和悦,“大嫂?请问,你和我的兄长,是经常在这里做.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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