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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胶东候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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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胶东侯府。
自破晓时分起,天色便是一片沉郁的灰蒙。虽无日影,府中诸事却依旧井然:守卫持戟立于门庭,洒扫的仆役挥动着长帚,侍女们手捧器皿穿梭于廊庑之间,一切都在寂静中循着既定的轨迹运行。
忽有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冷风,将晨间那点稀薄的暖意彻底吹散。正当众人为这骤降的寒意疑惑时,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穹,竟在转瞬间彻底陷入了昏黑,如同午夜骤然降临。
“怎么回事?”
“天怎么黑了?”
短暂的寂静后,各处响起了压抑的惊呼与杂乱的脚步声。黑暗中,有人摸索前行,有人惶然驻足,更有胆小的瑟缩着不敢动弹。待眼睛稍稍适应了这诡异的昏暗,方有胆大的仆役高喊:“大伙儿别慌,莫要乱动,俺这就去取灯来!”
不多时,一盏、两盏……橘色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在无边的墨色中撕开了一道道温暖的口子,驱散了人群的慌乱,也稳住了几乎失控的场面。
那吞噬天光的浓墨并未持续太久,便渐渐淡去,天空恢复了先前的阴沉,虽依旧压抑,却不再令人心悸。人们吹熄了灯烛,重新散入各处继续劳作,只是彼此交换的眼神里,都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惧。
绿珠悄悄拉住红玉的衣袖,低声道:“方才……莫不是天狗吞了日头?”
“慎言!”红玉立刻制止,这等天象异变,岂是她们这等身份可以妄加议论的?尤其是在这洛阳帝都,天子脚下。
绿珠却心有余悸:“若不是,怎会一下子黑得那样骇人?”
红玉压下心头的不安,轻声安抚:“今日连太阳都未曾露脸,天狗从何吞起?想必是别的缘故。”说着,便拉着绿珠快步往西苑走去。
两人刚行不远,一阵惶急的呼喊便骤然划破了短暂的平静: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呼救声起,附近的人立刻循声涌向池边。已有反应迅捷的仆役跃入冰冷的池水中,正七手八脚地将一个毫无声息的人影往岸上拖拽。
红玉与绿珠尚在人群外围,红玉目光锐利,一眼瞥见那落水者身上穿着的,正是她为女公子准备的衣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拉着绿珠奋力拨开人群,冲至近前,颤抖着手拨开那人湿透黏在脸上的乱发——一张她们无比熟悉、此刻却苍白如纸的脸庞露了出来。
“女公子!” 红玉的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险些失声。
“快!快!快抬回去!”她厉声喊道,声音已然变调。
绿珠也看清了状况,立刻朝着周围嘶声高呼:“快去禀报侯爷!速速去请御医!” 一边喊,一边指挥着已然愣住的众人,“快,小心些,把女公子抬回房里!”
方才恢复些许秩序的胶东侯府,顷刻之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贾复正与长子贾忠在书房议事,忽见仆役步履踉跄地闯入,不由眉头一蹙,沉声喝道:"慌什么!成何体统!"
那仆役扑跪在地,气息未定:"禀侯爷、大公子,女公子......女公子落水了!"
贾复目光一凛,与贾忠对视一眼。贾忠立即追问:"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天色骤暗之时。"
"人呢?"贾复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急切。
"已抬回房里了。"
贾复霍然起身:"速请御医!"话音未落已大步向外走去,贾忠紧随其后,父子二人疾步向西苑赶去。
西苑本是贾复幼女贾茹的清静居所,此刻却挤满了府中上下人等。贾复端坐正堂,除长子贾忠外,次子贾邯、三子贾宗等皆携妻室侍立一旁,个个面带忧色。
不过片刻,御医已至。匆匆见礼后,贾复抬手道:"劳烦御医看看小女。"
内室之中,贾茹已换上干净衣衫,静静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红玉与绿珠见御医进来,连忙退至一旁侍立。
御医凝神诊脉,又细观面色,问道:"身上可见外伤?"
红玉忙答:"身上无碍,只是脑后肿起一处,许是在水中磕碰所致。"
"可曾吐出浊水?"
绿珠急道:"抬回来时吐过几大口,可人始终未醒。"
御医闻言颔首,转身向贾复回禀:"侯爷放心,女公子并无大碍。浊水既出,脉象平稳,头上虽有些许磕碰,却未伤及根本。好生调养些时日,自当痊愈。"
贾复神色稍霁,正欲开口,贾忠却突然上前一步,语气凝重:"御医的意思,舍妹当真无事了?"
御医躬身答道:"回大公子,正是如此。女公子脉象平稳,只需好生调养便可康复。"
贾忠目光微动,还欲再问,贾复已开口道:"既如此,有劳御医开几副安神的方子,让小女早日醒来。"
见父亲这般吩咐,贾忠只得敛去神色,亲自引着御医下去开方煎药。
何希在混沌中沉浮,眼前是望不到底的黑暗,仿佛被卷入无尽的漩涡。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模糊的嗡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听不真切。
“女公子……”
“小女……”
“舍妹……”
几个陌生的称谓突然穿透迷雾,敲击着她的意识。她努力想睁开双眼,看看是谁在说话。
光线刺入眼帘的一瞬,两张稚嫩的面容映入视野——梳着双鬟髻的少女正激动地向外呼唤:“侯爷,女公子醒了!”
旋即,一位蓄着短须、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步入她的视线,俯身端详着她:“茹儿,醒了?”
他身后簇拥的男男女女纷纷露出欣慰之色:“小妹醒了便好”、“快请御医再来看看”。
何希只觉得头脑昏沉,茫然地望着众人:“你们……是在与我说话?”
中年男子——贾复凝视着她眼中陌生的迷茫,眉头微蹙,沉声吩咐:“请御医速来。”
片刻后,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坐在榻前,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腕间。
“你是大夫?”何希轻声问。
“老臣正是。”御医恭敬应答。
何希环视着满室关切的面容,声音虚弱却清晰:“那你们……又是谁?”
众人神色骤变。贾复平静开口:“我是你的父亲。”
“父亲?”何希困惑地摇头,“我父亲并非这般模样……你叫什么名字?”
“贾复。”他报上姓名,语气不容置疑,“从前不是,从今往后你须记得——父亲,便是这个模样。”
不待她回应,贾复已转身下令:“红玉、绿珠好生伺候。其余人等都退下。御医,请。”
众人依序退出室内。甫一出门,贾复便拉住御医:“这究竟是何病症?”
御医沉吟道:“应是脑后瘀伤所致。医籍曾载此症,名曰‘离魂’,臣却是首见。”
“除却识人不清,可还有其他妨碍?”
“典籍只载识人不清、往事尽忘,其余并无大碍。”
贾复颔首:“有劳御医在府中小住几日,随时看顾小女病情。”
“自当效劳,侯爷放心。”
此后数日,御医日日诊脉,回禀皆称除却记忆全失,女公子身子已渐康复。贾复见她气色日佳,便厚赏御医,遣人护送回府。
贾忠适时入内问安:“父亲作何打算?”
“能作何打算?”贾复目色深沉,“陛下金口已开,要贾氏女入侍东宫。莫非太子能有推拒之理?”
贾忠垂首半晌:“以她如今情状入宫,只怕东宫非议。”
贾复轻抚胡须,眼底掠过一丝深意:“如此模样,未尝不好。素绢无痕,正宜太子挥毫。”
“儿子这就去东宫禀报。”
“去吧。”贾复望向窗外重重宫阙,“让太子……早作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