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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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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暑气渐消。
晌午青瓷镇正热闹着,石阶路上人头攒动,小贩、货郎大声吆喝着。
小镇最东边的谢家也同样热闹,庆祝着家里难得的喜事,灶房里飘出久违的肉香。
林芸角在围裙上擦擦手,把最后一把柴火塞进灶膛。
锅里炖着整只鸡,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油星在表面绽开朵朵金花。
她深吸一口气,回想着有多久没闻过这么浓郁的肉香了?三个月?还是半年?
“娘!好香啊!”十岁的谢玉儿像只小雀儿扑进灶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锅盖缝隙里冒出的白汽。
“去,摆碗筷。”
林芸角笑着拍她后背,“今天你二哥大喜事,咱们也奢侈一回。”
堂屋里,十四岁的谢洛风正襟危坐,眼角却忍不住往灶房方向瞟。
听见脚步声,他立刻挺直腰板,装模作样地翻着手里那本快翻烂的《千字文》。
“装什么装。”谢玉儿把碗筷磕在桌上,“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谁、谁肚子叫了!”谢洛风涨红脸,“我是觉得娘太浪费了。又不是中状元,一只鸡得多少文钱——”
“五十三文。”
清润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谢云澜端着两盘青菜进屋,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整洁妥帖,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
他将菜放下,转向母亲:“娘辛苦了。”
林芸角端着一大盆鸡汤上桌,盆里那只鸡炖得酥烂,金黄的汤面上浮着几颗枸杞。
她看着二儿子,眼圈有些发红:“不辛苦。我儿争气,进了县学,往后的路就宽了。”
这是谢家近两年来最大的喜事。
谢云澜考入县学,不止是光宗耀祖,县学生员有廪米可领,若成绩优异还有膏火银,更重要的,是有了“士子”的身份。
这身份就像一层薄纱,往后谁见了心里都会敬重一些。
“吃饭吧。”林芸角给每个孩子碗里舀汤,特意给谢云澜夹了个鸡腿,“云澜得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谢云澜却将鸡腿夹回母亲碗里:“娘操持这个家才最费神。”
又给弟妹各夹一块肉,“你们长身体。”
桌上气氛温馨起来。
谢玉儿叽叽喳喳说着和伙伴玩耍的趣事,谢洛风嘴上嫌弃妹妹“聒噪”,却听得认真。
鸡汤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每个人脸上细微的疲惫。
林芸角喝了一口汤,忽然轻声说:“等你们大哥这次回来,债就能再缓一缓。他上次信里说,接了个大活,报酬丰厚,估摸着能把债还完。”
桌上静了一瞬。
谢春涧已经迟归五日了,就是路上耽搁,最晚前天就该到家。
两年前当家的病逝,留下的不只是悲痛,还有杂货铺的债务。
当家的做了好些年的货郎才攒下钱,白手起家开了家铺子,谁料开了还没几年当家的就死了,连买地契的钱都没还够。
这几年家里每月都要还一笔利钱,利滚利,到如今已是一笔压在全家心口的巨石。
大哥谢春涧在外做猎户,每月都会往家寄一笔钱,是家里最主要的入账。
可那点钱,还了利钱就所剩无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时她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
今儿为庆祝儿子考中秀才,才一狠心,买了只鸡回来庆贺庆贺。
儿子考入县学,虽不能抵债,却能让人在逼债时多几分顾忌,要是钱庄的人再来逼债,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知道娘是担心大哥,谢云澜放下碗,语气温和地安慰道:“娘你别担心。”
“大哥做事稳妥,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从山里到县城,山路难行,晚两天也正常。”
谢玉儿圆圆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就是,大哥上回在信里说要给我带好吃的芝麻糖,他说到做到,肯定会好好回来的!”
谢洛风也点点头,脸上满是崇拜。
“我就是怕……”林芸角话到嘴边,觉得不太吉利,又咽回去,摇摇头,“吃饭,吃饭。”
她没说的是,钱庄的利钱这个月还没还。
管事已经派人递过话,最迟月底,若再还不上,就要拿家里的东西抵了,而今天已经二十五了。
她拍拍胸口:“算了,咱们今天就别想糟心事了,对了,上午晕倒在咱们家门口那个哥儿怎么样了醒了没?云澜,你去看看。”
上午谢玉儿出门放鸭子,却不想在家门口捡到个饿晕过去的哥儿,瘦得脱形,抱着个灰扑扑的包袱。
这大喜的日子,让人死在自己家门口算什么事儿?何况他们一家都是心善的,林芸角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人饿死。
谢云澜和洛风将人抬进西厢房,那是从前大哥谢春涧住的屋子,即便他离开了两年,也一直特意为他空着,大儿子说要回,林芸角前几天就特意收拾出来了。
林芸角打来温水,用布巾擦拭那人脸上的污垢,污垢褪去,露出一张年轻却憔悴至极的脸。
大概十七八岁年纪,眉眼其实生得很好,只是瘦得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也许是摔伤了,额上有一块骇人的青紫,说不上好看。
林芸角见他没什么事儿,就是身上有些磕碰的伤,让玉儿煮了点米粥,给昏迷中的哥儿喂了点米粥,就让人歇着了,她自己也出去忙活炖鸡汤的事儿。
而此时西厢房里,洛瑾年已经醒了,也听到了方才他们母子的对话。
相公死后不久,村里就发大水淹了村子,洛瑾年不得不带着相公留下的遗产投奔夫家。
东西很少,只有两套替换的旧衣裳,相公留下的婚书、信物和几十文钱。
还有个大而沉的钱袋子,但那不是他的东西,是相公让他交给谢家的,洛瑾年绝不会动。
他原本一醒来就要出去,告诉谢家人,谢春涧已死的消息。只是门开未推开,便听见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等着大哥回家。
洛瑾年手一抖,那扇轻飘飘的木门忽然重若千钧,怎么都推不开了。
他要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他们?要是他真的说了,先不说谢家人信不信,就是信了,又怎么能不恨他……
他不知谢家人性情如何,但如果是在洛家,他爹说肯定会急眼,说不准谢家人也会和他爹一样,拿棍子把他打一顿。
听到谢云澜要进来看他,洛瑾年吓了一跳,猛地收回手,瑟缩地往屋子里退了退,紧张地盯着门口看。
谢云澜回道:“方才让玉儿看了,还昏睡着。”
林芸角这才放心,“那咱们先吃饭,过会儿我再去屋里看看,晚上应该就醒了。”
而得知没人会进屋后,洛瑾年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正想着要怎么办,忽然听见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山响。
“谢家的!开门!”
粗哑的男声像钝刀刮过耳膜,桌上的温馨瞬间冻结。
门外站着三个汉子,为首的是钱庄伙计赵四,三角眼,吊梢眉,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
赵四鼻子抽动,目光越过开门的林芸角,落在堂屋饭桌上。
“哟,吃得不错啊。”
他阴阳怪气,“炖鸡?林娘子,您这就不地道了。有钱吃肉,没钱还债?”
林芸角脸色发白,却还是挤出一个笑:“赵管事,您这话说的。孩子考进县学,这才咬牙买了一只鸡庆贺。钱我们正在筹,定会按时……”
“按时?今天都二十五了!”赵四打断她,“东家说了,月底前必须见到钱。您这又是鸡又是肉的,我看是不缺钱,就是不想还吧?”
他上前一步,林芸角下意识想拦住他,却被他大力推了一把,脚下被门槛一绊,踉跄着向后倒去。
而屋里洛瑾年偷偷开了一道门缝,见到门口这凶险的一幕,也被吓了一跳,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叫他心里直发怵。
“娘!”谢洛风冲出来扶住母亲,少年人气得眼睛发红,“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讨债!”
赵四伸手去推谢洛风,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拦住。
谢云澜不知何时已挡在家人身前,他脸上仍带着那抹浅笑,眼神却像结了冰。
他和和气气:“赵管事,钱我们不会赖。家兄这几日便归,他一回来,立刻还钱。”
“又是这套说辞!”赵四啐了一口,“你大哥要是一年不回来,我们还得等一年?”
“自然不会。”谢云澜语气平静。
“县学王学正已知晓我家情况,他可以为我作保。况且赵管事若是今日非要闹出动静,惊动了学正,影响了县学生员的清誉……您觉得,钱庄东家会高兴吗?”
赵四闻言,脸色变了变。
县学学正虽不是官,却与县衙往来密切,县衙最重他们这些读书人的脸面。
若真因为逼债闹出什么,上面怪罪下来,他一个小伙计确实担不起。
但他也有难处,钱庄这个月业绩不好,东家发了火,要是再收不回这笔债,回去挨打挨骂的都是他。
屋里洛瑾年听明白了,原来是来向谢家讨债的。
洛瑾年犹豫了一下,把那个沉甸甸的荷包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掏出来,粗布缝的袋子,口子扎得死紧,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揭开一道缝往里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