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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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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瑾年的手不算大,手指细长,骨节分明。
可此刻,他虎口往下的地方,有一片不正常的红,在昏黄的光照下格外显眼。仔细看,甚至能看到破皮的痕迹。
他也并不遮掩,似乎已经习惯了似的。
谢云澜垂下眼,夹了一筷子热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要不是洛瑾年帮他热了饭,他只会随意吃半碗冷的,凑合了事。
既然哥哥把人托付给他,至少他面上要把人照看得好好的,人家受伤了,他也不能装作看不见。
饭后,洛瑾年照例起身收拾碗筷。
他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碗叠起来,正要端去洗干净,谢云澜却开口叫住了他。
“你的手是不是伤了?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洛瑾年浑身一僵。
他手里的碗差点滑出去,慌忙抱紧,下意识背过身,想把右手藏起来:“没什么,有点擦伤,我都习惯了,真没事。”
声音里的慌乱藏也藏不住。
谢云澜见他如此畏惧自己,又听见那句“我都习惯了”,眉头微皱,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移开视线。
“随你。”
他一甩袖扔下这两个字,转身就回了书房。
既然洛瑾年不领情,他也就不多管闲事了,他们二人本来也没什么情分,没必要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洛瑾年站在原地,抱着碗,直到书房里的油灯亮起,窗纸上映出那人执笔的身影,他才慢慢松开手指,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洛瑾年醒得比平时稍晚一些。
昨天干活太拼,浑身肌肉都酸疼,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慌忙起身,洗漱的水声惊动了院里的母鸡,咯咯叫了几声。
等他收拾好自己,推开房门要打水洗漱,却被窗台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里放着一个陌生的小陶罐。
陶罐是青白色的釉,只有巴掌大,造型简单,却透着一种不同于农家粗陶的细腻。
罐口用软木塞塞着,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纸条。
洛瑾年愣愣地走过去,拿起陶罐,入手是瓷瓶带来的微凉。
他拔开软木塞,一股清冽的药草香扑面而来,不是刺鼻的苦味,是带着凉意的、干净的香气。罐子里是乳白色的膏体,细腻莹润。
他又拿起那张纸条。
纸是裁过的,方方正正一块,折得整齐。
他翻来覆去地看,纸上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不,是有字的,可他一个都不认识。
洛瑾年不由皱起了眉。
这是有人放错了地方?还是谁给他的吗?
可要是给他的,为什么不直接给,反而要放在窗台上呢?
仔细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他忽然想起来昨晚和谢云澜的话,谢云澜关心他的伤,却被他拒绝了。
难道这让谢云澜生气了,要给他下毒?
洛瑾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摇头,不可能,谢云澜没必要这么做,真要赶他走,一句话就够了。
他盯着那罐药膏看了很久,又看看那张看不懂的纸条,最后小心翼翼地,把软木塞塞回去,把陶罐原样放回窗台,纸条也压回下面。
这家里,应该只有他不识字。
所以这肯定是给别人的,要真是谢云澜的,也是给林芸角,或者给弟弟妹妹。再不济,也是谢云澜自己用的,只是暂时放在这儿忘了收。
洛瑾年不敢动。
那香气太好闻了,好闻到让他觉得奢侈,觉得不安。这样的东西,不该是他能用的。
与此同时,东厢房里,谢云澜站在窗后,看着西厢房门口那一幕。
他看着洛瑾年拿起药罐,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眉头皱得紧紧的,盯着那张纸条,一脸苦恼。
然后,他把药罐放回了原处,原封不动。
谢云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等洛瑾年转身去井边打水洗漱,脚步声渐远,谢云澜才推开房门,走到西厢房窗边。
药罐还在那儿,软木塞塞得紧紧的,底下的纸条也还在。他拿起纸条展开,上面是他昨晚写的两个字——
外用。
字迹清隽,是他惯常的笔法。
谢云澜盯着那两个字,又看看原封不动的药罐,第一次感到一种清晰的、新奇的情绪。
不是算计落空的恼怒,不是好意被拒的不悦。
而是一种微妙的挫败感,说实话,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
他甚至能猜到洛瑾年在想什么,不识字,所以看不懂。要么看懂了也不敢信,信了也不敢用,用了怕欠更多。
直接给,他怕。偷偷给,他疑。
谢云澜拿着药罐和纸条,一时间颇为头疼,这比夫子留下的功课还要让他难解。
*
洛瑾年洗漱完回来,经过窗台时,下意识看了一眼。
药罐不见了,纸条也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果然,那个药是有人放错了,现在拿回去了。
他心里甚至隐隐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乱动别人的东西。要是真用了,到时候说不清,又得惹麻烦。
灶房那边升起袅袅炊烟,林芸角舀了两碗杂面要贴饼子。
贴饼子做起来倒不麻烦,倒点热水烫面,锅热了以后捏一团面拍在锅边上就成,锅里的菜熟了,饼子也就熟了。
农家人吃饭时不讲究,洛瑾年在洛家时,都是各自在院里寻个地方蹲着,囫囵吃完,该干活的干活,该下地的下地。
他知道自己泥腿子出身,和住在镇上生活的谢家人不一样,要是他和在家里一样不讲究,是会让谢家人嫌弃的。
洛瑾年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在洛家讨生活那么些年,如今寄人篱下就更小心了。
林芸角递来饼子,他小声说了句“谢谢”,却捏着饼子没吃。
谢家人都是拿筷子夹一点咸菜,夹到饼子里吃,吃几口就要喝两口粥顺顺。
所有人都吃了,他这才学着他们的样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就是坐在对面的谢云澜比平时多看了他两眼,叫他有些不安,忍不住弯腰藏起自己的脸。
吃完饭照例还是洛瑾年洗碗,早上吃的饼子,要洗的碗筷不多,但洛瑾年还是磨磨蹭蹭洗了好半天。
林芸角把二儿子送到大门口,拿一个小布袋装了几张早上才烙好的饼子。
谢云澜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稍稍皱眉。
“在找什么,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林芸角顺着他的目光往院里看了看。
“无事。娘快回屋里吧,晨起风大,仔细吹多了又头疼。”
把林芸角劝回屋里后,谢云澜叫来妹妹,“我书房的桌上有个药膏,你洛哥哥手伤了,若他还疼,你就替我给他,别说是我给的。”
玉儿虽然不知为什么不能告诉洛瑾年,但还是点点头,眨巴眨巴大眼睛。
林芸角已回屋里踩织布机了,织布机咕噜噜响起来,洛瑾年在灶房里听到这动静,就知道谢云澜已经走了。
他轻轻松了口气。
晨风吹过,带来后院泥土湿润的清新气息。洛瑾年确认谢云澜已经走远,这才挽起袖子,往后院走去。
地翻好了,水也浇透了,就等下种子。他得再去看看,规划规划哪垄种什么。
谢洛风吃完早饭就被几个相熟的少年叫走了,说是镇上有家铺子要搬货,工钱现结。
林芸角没拦着,只叮嘱他早些回来。
见洛瑾年往菜园去,林芸角从织布机前抬起头,透过窗子看了看,扬声叫小女儿:“玉儿,去后院帮你瑾年哥哥,看看要做什么。”
谢玉儿巴不得能跑出去玩,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往后院去了。
路过书房时想起哥哥的嘱托,就折返回来,拿了药膏揣在兜里,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找洛瑾年了。
“瑾年哥哥!”
小姑娘声音清脆,像清晨立在枝头叽喳的雀儿,洛瑾年正蹲在垄边挖坑,闻声抬起头。
“娘让我来帮忙!”谢玉儿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好奇地看着平整的土垄,“我们要做什么呀?”
洛瑾年想了想,从旁边捡了根细树枝,在松软的土上划出几道浅浅的痕。
“这块儿,”他用树枝点了点靠近院墙、阳光最充足的那一垄,“土肥,阳光好,种小白菜。小白菜长得快,二十来天就能间苗吃。”
树枝移到中间:“这块地土也肥,但下午会有些荫,种苋菜。苋菜耐阴,可以一茬一茬地割,能吃好久。”
“等过阵子天气再凉快些,还能再撒点萝卜籽。萝卜长得慢,但能存到冬天,不怕吃不完被冻坏了。”
他说得平静,像在陈述再普通不过的常识。乡下人过日子,什么节气种什么,怎么安排轮作,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学问。
可谢玉儿听着,眼睛却越来越亮。
“瑾年哥哥,你懂好多呀。”她托着腮,一脸崇拜,“娘以前种菜,都没分这么细。她总是随手撒一把种子,长成什么样算什么样。”
洛瑾年被夸得耳根微红,低下头,用树枝无意识地划着脚底下的土块:“这没什么……乡下人都知道。”
“可我就不知道呀!”谢玉儿笑嘻嘻的,“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先下种子。”
洛瑾年起身,去屋里取了昨天谢云澜给他的种子。
还有一些是林芸角找出来的菜种,种子是旧年剩的,用油纸包着,保存得还好。
他小心地打开,小白菜的种子细小黑亮,苋菜的种子更小些,是褐红色的。
“你用小铲子,在这儿,”他在划好的垄上点了几个位置,“挖浅浅的坑,大概一拳那么深就好。”
他没教过别人,有点生疏地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