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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家人该是什么样 ...

  •   贝丝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天已经暗下来,手里还捧着亚历克斯奶奶塞给她的未开封的蜂蜜罐,指尖黏黏的,被夜风吹得有些凉。

      路灯亮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笑得有点久。

      那是一种久违的家的气味。

      温暖的餐桌上有碗盘碰撞声,有老人讲故事的笑声,有楚石拆肋排时近乎虔诚的表情,有亚历克斯被说出囧事的窘迫,有灯罩洒下的金色光晕。

      雷古勒斯一路飘在她身侧,静静陪伴,不愿打断她那份柔软的心情,只希望她脸上的微笑可以久一点,更久一点。

      他看着她微垂的眼睫,像覆着一层温暖的光。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平静到有些祥和的表情。甚至有一瞬,他嫉妒这样的表情来自别人。

      天空开始飘雨,小小的,细密的。雷古勒斯下意识伸手挡在贝丝的头顶,雨水穿透他的手掌,落在她毛茸茸的黑发上,聚成细小的水珠。只能顺手压下去,揉乱她的头发,装作无事发生。

      贝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爽利脱下外套,哗啦一声抖开,举过头顶。深色的布料在她手中撑起一片小小的穹顶。

      她仰脸看他,皱眉有些苦恼的样子:“虽然你也不会被雨淋到,但我允许你进来躲雨。”

      她披外套的手臂张的更大些,示意雷古勒斯躲进:“不过你得弯着腰,你有点太高了,我的手臂举那么高会很酸。”

      “快来呀。”贝丝又往他这边靠了靠。

      他犹豫了一瞬,非常短暂的一瞬,然后顺从地微微俯身,钻进了那片由她手臂和外套撑起的狭窄空间。

      贝丝迈开步子,他也跟着移动,像个笨拙的影子,配合着她手臂的高度维持着躬身的姿势。

      雷古勒斯小心地保持着距离,避免碰到她。她的体温、外套上淡淡的滴露除菌液味、她呼吸的微暖气息,在细雨中异常清晰。

      雨水在外套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她鬓角有一缕头发被水汽沾湿,柔软地贴在脸颊。

      过路人觉得这孩子的动作实在怪异,独自举着外套,小半边身子暴露在雨里,却把空着的另一侧撑得老高,还微微倾斜着,仿佛真有什么人躲在下面。

      贝丝浑然不觉,有些好奇地开口:“雷尔,你有幻想过你的家庭是什么样吗?”

      雷古勒斯摇头。

      “没有。”才怪。他都已经看见了,看见自己的家庭全是争吵,打骂,彼此指责。

      “我有梦见过诶。”贝丝转过脸来看他,仔细端详起雷古勒斯的脸,试图拼凑出他家人的样子。他的家人一定也很漂亮。

      “我梦见你的家庭很温暖,父母都很爱你,还有你哥哥,你哥哥也很爱你。”

      在梦里,巨大的榕树荫下,还是蹒跚学步的雷古勒斯,跟在一个同样小小的身影后面,跌跌撞撞地学走路。树影斑驳,父母的脸在光晕里模糊成温柔的轮廓。

      “那棵家族树上,你哥哥的名字也是星星的名字,小天狼星。你父母一定很爱你们。”她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天真到近乎透明。

      “也许吧。”雷古勒斯语调平平。不,不是这样。他们家,完全就是一团乱。

      “你们幽灵会做梦吗?我好像没见过你睡觉。”

      “会,我只是睡得比你晚而已。”

      他的梦,总在一片深水里,水底的光线是幽暗的蓝绿色,寂静无声。他的祖先,一个面目模糊的老头总在那里等他,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话。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渗进他的意识。

      “你不想找回你的记忆吗?”

      雷古勒斯没有回答,摆动肢体,向头顶那片微微发亮的水面游去,试图离开这熟悉的诘问。

      老者的声音却如附骨之疽,从下方幽幽传来。

      “你总有一天会想的。”

      雷古勒斯停住了,低头望向那片浓郁的深蓝:“什么意思?”

      “你拥有的记忆越多,就越接近那个还是人类时的自己。重新拥有你的魔法,不好吗?”

      人类。

      雷古勒斯不想变回人类,也不渴望恢复据说曾属于他的魔法。像现在这样存在着,轻盈、疏离、没有负担,有什么不好?

      “我不想要那些记忆,”他的思绪在水里散开,“况且,也没有办法找回它们,不是吗?”

      老者笑了,如果那阵细微的水波震荡能算作笑容的话。

      “办法一直都有。只要你想,它们就会回来。问题在于你是否有勇气。”

      雨下得大了些,敲打布料的声音变得急促。世界被隔绝在外套边缘垂下的一圈水帘之外。

      他的目光落在她举着外套的手上。她掰了一下手指关节,嘎嘎响,显然举得久了,并不轻松。

      “你可以不用……”他话还没说完,贝丝忽然晃了一下,大概是踩到了不平的地面,随后立刻自己稳住,反倒把外套更往他这边偏了偏,尽管这对避雨毫无实质意义。

      雨水打湿她的肩膀,而她把那片干燥固执地留给他并不存在的这一边。

      算了,真是傻到无可救药。雷古勒斯心里默默叹气,一把搭住她肩膀,臂弯绕过她后颈,确认外套完完全全笼住贝丝才继续走下去。

      如果能帮贝丝挡雨的话,恢复点记忆也未尝不可。

      长长的巷道终于走到尽头,贝丝家暖黄色的门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朦胧的光。她在屋檐下停住,甩了甩举酸的手臂,外套垂落,带下一串水珠。

      推开门。

      “妈妈,我回来了。”

      空气里扑面而来的不是平常的柠檬清洁剂味,而是糊味。

      贝丝愣住。

      厨房灯亮着。锅里噼啪声像还没消停,一股不太好闻的油烟味从厨房飘出。

      她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是煎饺。雷古勒斯率先走进厨房,看见里面的惨状后,忍不住发出了一个极轻的噢。

      厨房像一场刚被扑灭的战斗。砧板上沾着糊掉的饺子皮,面粉撒得像冬天的雪,锅边溅着油点,垃圾桶里埋着一大团烧焦的饺子,旁边摊开了食谱书,翻到[初学者的平底锅煎饺]这页,书页上还沾着可疑的油渍。

      妈妈背对着她,正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对付着平底锅里已然呈深褐色的饺子。

      “你回来了?”妈妈回头,脸上全是心虚的表情,“啊,这个,今晚厨房可能需要通风。”

      贝丝干笑几声:“你在做煎饺?”

      妈妈捏着铲子,因为心虚而有些驼背:“因为你似乎很喜欢吃这个?”

      “嗯?”对这个回答贝丝有些猝不及防。

      妈妈像憋着什么重要事情般深吸一口气:“你这么爱吃,让你每天点外卖也不太好,我就想学会做一次。”

      贝丝怔住。

      前所未有地怔住。

      “你怎么突然……”

      妈妈有些笨拙收拾残骸:“因为你这段时间都不太开心。我不是很会照顾人,但我想试着学。”

      雷古勒斯在贝丝身侧,静静看着,没有插话。只看着贝丝,看得很仔细。

      肩膀僵直,嘴唇微张开。完全不是一个孩子理所当然接受母亲关怀的神情。那更像一个在荒漠里跋涉太久早已不期待甘泉的人,眼前突然出现一捧水,第一反应不是畅饮,而是怀疑海市蜃楼,是怯怯地不敢伸手。

      突如其来的爱让她胆怯,忧虑,疑心。

      这真的是妈妈吗?

      对贝丝而言,妈妈一直都更像一个阶段性的玩伴,而不是母亲。她总觉得妈妈也只把她当作玩具,有空了就逗弄一下,没空了就丢在家里。

      小时候,妈妈不在家才是常态,行李箱轮子划过玄关瓷砖的轻响,衣柜里挂着空出一半的衣裙。墙上贴满妈妈在全世界旅游的笑脸,热带雨林,北极极光,亚热带高高的椰子树还有极寒之地的冰河。

      所以童年时期基本都是爸爸带她。爸爸去公司,她就跟去。父亲的办公室很大,有整面玻璃墙,她坐在地毯上拼图,拼图边缘被冷气吹得微微翘起。父亲的皮鞋在身后走来走去,电话铃响个不停,那些声音作为背景音乐,陪她拼完一座又一座城堡。

      后来她长大一些,可以自己上学了。放学回家第一步就是放下书包,走到钢琴前。琴盖很重,掀开时带起细微的风。她开始练习,从肖邦到车尔尼,音符一个接一个填满房间,填满从放学到父亲钥匙插入锁孔之间那漫长的空白。

      作业本摊在餐桌上,钢琴旁放着节拍器。

      爸爸的手指划过她的算式,有时停在半空。

      “这一步,再想想。”他的声音平稳,没有责备,只是陈述。

      接着是钢琴。她重新弹练习曲,父亲站在琴边听,偶尔说:“升记号,注意。”

      妈妈回来时是不一样的,哒哒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带进来外面世界的气息。也许是雨水的清冽,也许是陌生香水的尾调。母亲会蹲下来亲昵地抱她,耳环蹭过她的脸颊,沁凉心脾。然后母亲会说:“要不要去游乐园玩。”

      霓虹灯把天空染成淡紫色,音乐喧哗,糖霜的味道浮在空气里,父母一起牵着她。

      坐旋转木马,妈妈在前面的马上转头朝她挥手,头发被风吹乱。

      妈妈还会给她买棉花糖,粉色的云朵迅速塌缩在舌尖,爸爸觉得这不太卫生,坚决拒绝,但他拗不过妈妈。

      在射击游戏摊前停下,妈妈眯起一只眼睛,侧脸在灯光下格外认真,却总也打不中气球。只是玩。没有目的,没有“回去要写点什么”的预感悬在头顶。夜晚被轻飘飘的快乐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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