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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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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她扔下书包,跃上软塌塌的床,摇晃着脚,声音里压不住的雀跃。
“他夸我了,他说我聪明。”
雷古勒斯转过身,月光在他轮廓上镀了层银边。“你本来就很聪明。”
贝丝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不光是上课,还有体育馆外面,你教的每个动作,看哪里,走多快,笑多久,哇,你真的很厉害。在此之前,他都没和我有过对话。”她的语气充满叹服。
真是傻子,这分明和我没关系。雷古勒斯轻笑。
他骤然展露笑脸,仿佛灯光镀过钻石表面,刹那间熠熠生辉,漂亮到刺眼。不得不承认,眼前人是能用脸骗人的类型。
“雷古勒斯。”
贝丝笃定道:“你生前,一定很擅长这个,对吧?你一定很擅长如何吸引目光,让人对你产生好感。你以前肯定非常受欢迎。”
“看我的长相就知道我肯定很受欢迎。”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理所当然。
贝丝点头,目光坦然:“确实,你确实很帅。”
突如其来的夸赞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滞留,强行移开时有过转瞬即逝的不自然。他生硬地换了话题:“作为回报,你打算怎么帮我找回记忆?”
贝丝决定向雷古勒斯讲解他名字的含义。
她走到窗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的浩瀚星空。晚春的风带着不知名花草的淡香,吹动额前碎发。
“看那里,”贝丝声音轻快,指向夜空中最亮的星。
“雷古勒斯,你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吗?”
他微微偏头,表示愿闻其详。
“狮子座最亮的星,Regulus,意思是小国王或王子。在中文里,它叫轩辕十四。”
“轩辕十四。”异国语言在雷古勒斯舌尖辗转,读起来怪腔怪调。
这笨拙的语调瞬间取悦了贝丝,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弯。
她纹丝不动时像石膏般死气沉沉,笑起来的时候,眼珠却比玻璃还要闪闪发亮。
“轩辕是中国上古帝王黄帝的名字。古人崇敬黄帝,就把这片星宿命名为轩辕。轩辕星组共十七颗,形状如黄龙蜿蜒天际,轩辕十四是其中的第十四颗。不论在中国还是英国,它都被称为‘王者之星’。”
夜风轻柔,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你也许是出生在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
“你的父母,也一定非常非常爱你,才会将整片星空中最具守护意味的名字赠予你。”
贝丝看向窗外的沉沉夜色:“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从这条线索开始。我可以去市政府的档案室,或者中央图书馆,借阅近几十年的去世人员登记册,重点翻看七八月出生的人,看看有没有符合条件,名叫雷古勒斯的人。”
“然后,你去利物浦看看我爸爸在做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雷古勒斯却没有在看星空。他的目光停留在贝丝仰望着夜空的侧脸上,看着她眼中倒映的星光,不自觉地出神。
“什么?”
他恍然回神,有些仓促地应道:“嗯,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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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古勒斯?”贝丝疑惑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有没有认真在听呀?”
“当然听了,但还是记不住,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久违的休息日,一人一幽灵已经坐在书桌前,摊开一张伦敦地图。
雷古勒斯站在她身侧,眉头微蹙,看着那上面交错蜿蜒的线路,有些许混乱。
贝丝的手指按在伦敦的坐标上,语气干脆利落:“从这里到尤斯顿站,你沿着尤斯顿路直走,大约十分钟。车站很大,但别管其他入口,直接找到主拱门下的正门进去。”
生前我一定是个路痴,他不自觉地想。不过,那个肌肉男有一点说对了,贝丝真得很聪明。
“进去之后,”贝丝的手指在地图上的车站内部结构图上游移,“看头顶的电子显示屏,找到开往利物浦莱姆街的班次,记住站台号。通常是5或7站台。”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他听得极其认真,灰色眼瞳里映着窗外的微光,也映着她的轮廓。
“直接走上列车,找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或者站着,随你。”
“到了利物浦,跟着人流下车。出站后是莱姆街。”
她的指尖在地图上那个代表利物浦的圆点周围画了一个圈,然后沿着一条虚拟的路径向北移。
“你需要找到王子路,然后数着街区,走过三个路口,注意看左手边。会有一排乔治亚风格的联排公寓,黑色铸铁的阳台是标志。我父亲住的那一栋,三楼左边,窗台上有几盆半死不活的天竺葵。”
“我记住了。车站,列车,莱姆街,王子路,三个街区,黑色阳台,天竺葵。”
确认他完全理解后,贝丝才直起身。
她起身的瞬间,手背不经意地擦过了他放在桌沿的手。
温热的皮肤触碰到另一片温热。
雷古勒斯也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仿佛短暂的接触只是空气一次无意的流动。
他转身,像任何一个准备出门的人一样,走向门口随意挥手。
“我很快回来。”
地铁在隧道里穿行,像一枚银针缝合着伦敦地下的脉络。贝丝望着窗外流动的黑暗,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亚历克斯发来的文学批评理论问题。
她指尖悬在键盘上,第一个念头竟是问问雷古勒斯要怎么回复,随即意识到他此刻正飘在六十英里外。
那个总倚在她身边的灰影,此刻应该已经抵达利物浦了吧?这个认知让掌心的温度似乎又消退了些。
她甩甩头,简短地回复了亚历克斯,用词精准专业。
到了市政府,贝丝走到咨询台前,对工作人员展开一个恰到好处,带着些许学生气的羞涩微笑,谎称需要完成一项关于伦敦市民取名倾向的学校作业。
“我们正在研究名字与时代特征的关系。”她补充道,声音轻柔,条理清晰。
带着大黑框眼镜背书包的模样很有说服力,一个认真的、有点书呆子气的女孩,这对于骗取翻阅官方资料的权限颇为有效。
工作人员不疑有他,很快指点了她存放历史出生人口登记册的区域。
利物浦的雨正在滋润阳台上的天竺葵,那些濒临枯萎的植物在雨水浇灌下竟显出几分生机。
雷古勒斯飘进贝丝指点的公寓里,房间整洁得近乎刻板,缺乏生活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书桌,最终落在抽屉边缘露出一角的信封上。独特的中式红色邮票,在充满英伦风格的书房里,像一道格格不入的伤口。
偷窥非他所愿,但线索近在眼前。最终,他还是没有去偷窥具体内容,只看了寄信人的姓名。
是两个结构奇特的方块字。他试图拆解笔画间的秘密,却只读到全然陌生的纹路。
他只能将这个名字的写法反复拓印在记忆里,横、竖、撇、捺,直到每个转折都长出倒刺,牢牢钩住他的意识。
走出市政府,贝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登记册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寻找一个不知姓氏、只知可能出生月份的“雷古勒斯”,完全是大海捞针。
望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她决定明天去公共墓园里再试试,也许墓碑会告诉她登记册上找不到的答案。
回到家中,雷古勒斯已经坐在卧室的窗边等她,雨水的气息还萦绕在周身。
“我没见到你爸爸,但我发现有人和他长期通信,名字是…”他径直走向书桌想去取笔,手指毫无意外地穿透了笔杆。
贝丝看着他摊开手掌又徒劳地握紧,立刻明白了。没有犹豫,她主动伸出手,掌心向上,平摊在冰凉的桌面上。
他的手指覆上来时,带着室外的微凉。贝丝忽然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握着手练习写汉字,也是这般引导。
相较而言,雷古勒斯的触碰更轻,像一片羽毛,或是一缕小心翼翼的雪,落在皮肤上,带来微痒的颤栗。
他牵引着她的手指,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凭借记忆,一笔一画地写下汉字“宝宝”。
贝丝脱口而出:“Baby?”
这个词,这个简单的、带着某种亲昵意味的称呼,从她唇齿间轻快地跳出来,就像兔子从草丛里跳出,一下子跃进雷古勒斯的怀中。
雷古勒斯的呼吸停滞了微不足道的一瞬,也许是因为词汇本身,也许是因为,念出这个词的人。
他强行压下这怪异的感觉,没让它表现出来分毫。
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雷古勒斯本能皱起鼻子,用略带讥诮的吐槽来伪装:“看来你父亲出轨了?除非他在给一个婴儿写信。”
她早该知道的。
并不是毫无预感,只是当这个带着亲昵意味的称呼以如此具体的形式出现时,那层自我安慰还是被轻易戳破了。
贝丝一言不发,颓然向后倒去,陷进柔软的床褥里,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旧衣。
见她这样,雷古勒斯僵在原地,他很想说些什么逗她开心,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记住那两个方块字,为何要将这残酷的线索从利物浦带回,像献宝一样呈到她面前。
手机提示音打破沉默。
贝丝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有些迟缓地偏过头,伸手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
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缺乏血色的脸。上面是亚历克斯的名字,和一句简短的讯息:
「嘿,贝丝,明天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