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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你怕我吗? ...

  •   他看见了。

      先是土。潮湿的,被手指挖开一个小坑。一颗带血丝的乳牙落进去。一双属于孩子的手,不是他的,更宽大些,盖上土,压平。

      “埋在这里,新牙就会长得又快又结实。”

      顺着那双手抬眼看去,一张与自己酷似的脸,在斑驳的树影里对他微笑。

      “真的吗,哥哥?”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属于自己的声音在问。

      哥哥身后的榕树疯长起来,时光在叶片的枯荣间飞速流逝。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接着,那扇窗从内部炸开了。哥哥和母亲尖锐的争吵与玻璃的碎裂声混在一起。

      他看见,哥哥,已经是个愤怒的少年,猛地撞破那扇窗,骑着扫帚,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里。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冰冷的窗后。

      然后是火焰。

      无边无际的火焰,吞噬大片大片建筑。热浪扭曲了空气。他戴着可笑的帷帽,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火里有声音,是求饶呼救。

      他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看一场烟花表演。

      原来人的记忆真的会被不断修改,好让自己能继续活下去。原来他删改、抛却所有记忆,不是因为遗忘是解脱,而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那份重量。

      幽灵也会感到冷,心脏位置蔓延开来躲不掉的寒意。

      “你怕我吗?”雷古勒斯有些不敢开口,但还是问了。

      贝丝正低着头,还在看家族树。1962-1981,十九岁,只比她大两岁。如果雷古勒斯还活着的话,那就是三十五岁。还好还好,这也不算很老。就当作他十九岁吧,毕竟幽灵形态还是很年轻的。

      “有一点。”她诚实地说,手指点在雷古勒斯的出生日期上,8月20,自己猜对了,果然是狮子座男。

      “你知道食死徒是什么意思吗?”他又问,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自虐般地追问,等待着她眼中浮现符合常理的厌恶或恐惧。

      贝丝听出雷古勒斯的声音有些发颤,点了点头。她知道。那些穿着黑袍的疯子,就和几十年前的德国那些疯子一样的人。意味着邪恶,癫狂,无可救药。

      但她的眼神里没有雷古勒斯预想的惊惶,只有认真的思索:“可是,现在的你,又不记得那些。”

      她害怕的是赫敏所说的那个邪恶的食死徒,而不是眼前这个会因为数学题皱眉,会模仿老师做鬼脸的家伙。

      如何审判一个灵魂?是清算他血迹斑驳的过去,还是相信此刻?贝丝想不明白复杂的哲学命题。她只是个被困在十七岁雨季里的普通女孩。

      但她记得文学课老师的话,在关于幽灵战争实验的课上。

      “个体的记忆是自己的建构。”

      她轻声复述,试图用权威性结论来论证她此刻的选择为正确答案:“反过来说,记忆也建构了人。你当前拥有的记忆,建构了此刻的你。”

      “现在的你肯定不是坏人,相较于你之前,我更相信现在。”

      “而你现在的记忆,从你有意识起,都与我有关。”

      “如果此刻的你是坏人,那只能说明,把这样的你唤醒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语气轻快起来,甚至走上前一步,垫脚仰头,拍拍雷古勒斯僵直的肩:“现在的你,除了在我旁边飘来飘去,说点傻话,你还能干什么呀?”

      “虽然你能触碰到我,可你也只能碰到我。你连碰掉一片叶子都做不到,更别说伤害谁了,尤其是对我。”

      她总结道,嘴角翘起一个很小的,甚至有点得意的弧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所以,别摆出一副罪大恶极的样子啦。雷古勒斯,你现在,充其量就是个,嗯,一只会说话的大型玩具。”

      安全,无害,讨人喜欢,独属于她。

      雷古勒斯的身形微微波动了一下,像被风吹皱的湖中倒影。窗外的路灯已成一条温暖的光河,流淌进昏暗的房间。

      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唯独与她相连。

      他大概知道自己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不需要让她知道细节。虽然现在只能模糊看见些片段,但真实的自己,应该远比贝丝所能想象的更为不堪。

      怎样都无所谓了。维持现状就好。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遗忘,就说明记忆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会继续去利物浦,把你父亲那边的事情弄清楚。你先不用急着帮我找记忆了。”他直接做出决定。

      “可是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

      雷古勒斯飘近一点,与她鼻尖相对。

      灰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在昏黄的光里彼此对视。

      “你不是说,更相信现在吗。”

      现在,他在这里。现在,他只有这些。只认识现在的他吧。不要再去探求过去了。

      突然的近距离接触,贝丝还不太习惯,只是飞快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上下翕动,试图以此来掩盖紧张情绪。

      会不会有点太近了,贝丝短暂地失去了理智,陷入了自己的困惑中。

      在她组织好语言之前,他又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

      如果亚历克斯此刻能看见,他一定会撇撇嘴,男孩都懂,雷古勒斯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曖昧又突然的逼近与撤离,打乱她的节奏,用无形的肢体语言制造一个短暂的晕眩,让她忘记原本的追问。

      男性更懂男性那些小把戏。雷古勒斯心里,大概就是这么盘算的。

      “亚历克斯还在诊所,你不去看他吗?今天应该是他最后一瓶点滴了。”

      贝丝愣了一下,刚才那股非要追问到底的劲头,果然像被戳破的气球般泄掉了。

      “对哦。”她小声嘟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他今天是最后一次吊水。”

      傍晚的社区诊所,亚历克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背贴着胶布,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但那双蓝眼睛看见贝丝时,立刻亮了起来。

      那晚在墓园,马蜂不止光顾了他的嘴唇,小腿和脚踝也遭了殃,还引发了恼人的过敏反应。当晚打完一针破伤风后还需要吊几天水。

      “嘿!你来了!”他笑起来,肿胀早已消退的嘴唇恢复了原有的帅气弧度。

      不止他在。窗边的长椅上,并肩坐着两位头发银白的老人,亚历克斯的爷爷奶奶。

      奶奶系着浅紫色的丝巾,爷爷穿着熨帖的格纹衬衫,他们同时转过头来,目光慈祥地落在贝丝身上,像阳光缓缓移动。他朋友楚石也在一旁,低头玩着掌上游戏机。

      亚历克斯的奶奶温柔拉过贝丝的手,“亚历克斯都跟我们说了,你一直在帮他完成课业。今晚一定要来家里吃顿饭,让我们谢谢你。”

      爷爷也在一旁点头,笑容宽厚:“对,一起来,楚石也来。”

      楚石从游戏机上抬起头,冲贝丝飞快地做了个“看吧,躲不掉”的鬼脸,但眼神里并没有恶意,反而有种有饭同享的熟稔。

      贝丝推辞的话到了嘴边,看着两位老人真诚期盼的目光,又咽了回去。她点了点头,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很快收到“:D玩得开心”的回复。

      亚历克斯家的房子并不豪华,但处处充满生活的痕迹。玄关摆着全家福,客厅沙发上有针织的毯子,空气里飘荡着食物的香气,是那种让人心安的味道。餐桌上铺着干净的格子桌布,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爷爷慢悠悠地揭亚历克斯的底:“他七岁那年,非爬门口那棵老苹果树,结果裤子钩在树枝上,下不来,哭得整条街都听见。”

      “爷爷!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楚石埋头专注地拆解一块肋排,闻言从食物里抬起眼,精准补刀:“去年你爬训练馆后墙被教练逮住,哭得也挺大声。”

      灯光是暖黄色的,从头顶的老式玻璃灯罩里洒下来,给每个人都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贝丝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蜂蜜水。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暖意从心口慢慢化开,流向四肢百骸。

      餐桌那头,楚石碰了下亚历克斯手臂,靠过去一点。“你最近怎么老跟她一起?”声音压着。

      雷古勒斯注意到那边的小动作,飘过去偷听。

      亚历克斯搅着汤:“她人不错。帮了我很多。”

      楚石“嗯”一声。夹菜。没吃。

      “我知道。”他说。

      亚历克斯抬眼看他,有些意外。楚石对学校里的非篮球圈向来漠不关心。

      楚石挑走碗里的胡萝卜,“除了你,她是唯一一个,没叫错过我名字的人。”

      楚石的名字发音对很多同学来说是个小难题,总读Chew Shy或 Chew She,亚历克斯没想到贝丝会注意这个。

      “她常来我家店里吃饭,一个人。点大份煎饺。加汤。”

      亚历克斯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她食量好大。”

      “嗯,她总是吃很多,怎么都填补不完饥饿感似的。不过她最近似乎食量正常了不少,现在点我家外卖基本都点中份。”

      亚历克斯握着勺子。汤有点凉了。

      他看向贝丝那边。她正微微倾身,认真听奶奶说话,安静的侧脸,纤长的睫毛,手里捧着蜂蜜水小口啜饮,看起来满足而平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你怕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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