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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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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朔风动,庭前菊色老。残瓣抱香死,零落随枯草。
沈知微临窗独坐,目光无焦距地落在窗外那株枝桠嶙峋的银杏树上。再有月余,便是父亲的忌辰。光阴如水,逝者已矣,而生者困于迷雾,真相依旧遥不可及。
容璟先生处传来佳音,江宁产业渐次理顺,暗产盈利虽不算巨,却也如涓涓细流,汇入她在京中暗设的私账,让她终有了几分可供辗转腾挪的底气。何叔与陶大勇亦非庸碌,探查所得愈发清晰——柳家与永宁侯府二舅林伯懿,借范永谦旧部在吏部的余荫,不仅欲将柳文睿塞入户部观政,更似在暗中搜罗父亲生前在江宁盐运司经手的旧档,尤其关注那几批罚没私盐的卷宗。而那自江宁来的绸缎商,最终接头的竟是永宁侯府的一名管事,所传消息虽未可知,然绝非善类。
不能再坐以待毙。若欲在父亲忌日前拨云见日,她必须握住更确凿的凭据,方能于这漩涡中争得一线主动。
直接寻谢珩摊牌求助?此念方起,便被沈知微强行按下。
她如今是何身份?本就厚着脸皮寄人篱下,人微言轻。凭何取信于那位手握重权、心思深沉的侯府世子?谢珩是刀,锋利无匹,然持刀者若非自己,则刀锋所向,焉知不会伤及己身?
唯有让谢珩自己“发现”线索,让他坚信此案牵连甚广,值得深挖,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她方能隐于幕后,徐徐图之。
十月初六,沈林氏偶感风寒,症候来得急,骤然头沉体乏,咳嗽不止。沈知微衣不解带,亲侍汤药,直至初八,沈林氏病情方稍见缓和。见母亲气息稍匀,沉沉睡去,沈知微方以“母亲夜咳不止,需得亲去榆钱胡同取前次托人觅得的陈年枇杷膏”为由,向姨母林月柔告假出府。
林月柔不疑有他,只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早去早回,多带几个稳妥人跟着,如今外头天寒地冻的,仔细受了风。”
辰时三刻,那辆半旧的青帷小车再次悄无声息地驶出镇远侯府东侧门,碾过青石板上薄薄的霜华,融入京城清晨尚显稀疏的人流车马之中。
榆钱胡同的小院,紫藤花架早已叶落藤枯,唯余遒劲枝蔓纠缠盘绕,在灰白天空下勾勒出萧疏的骨相。周嬷嬷裹着厚棉袄,双手拢在袖中,早已在门房等候多时,见马车停稳,忙不迭上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姑娘,何叔已在书房候着了。”
沈知微微微颔首,莲青色羽缎斗篷的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颌。她扶了扶春棋的手,步履匆匆,径直穿过庭院,踏入那间承载着无数旧忆的书房。
何叔见礼毕,脸上是化不开的凝重:“姑娘,柳家与永宁侯府那边动作愈发紧了。我们的人探得,他们似乎在暗中搜寻一批‘账册’,具体是何物,尚未查明。那江宁绸缎商离了永宁侯府后,转头便去见了柳二爷身边一个姓孙的清客,密谈约莫一炷香功夫,随后那商人便匆匆离京,去向已着人跟缀。”
“账册?”沈知微眉心微蹙,解下斗篷递给春棋,露出里面一身素净的月白绫袄青缎裙。父亲为人何等谨慎,若有紧要之物,断不会轻易留置江宁老宅,那……她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父亲昔日入京述职时常驻的书房。此处一桌一椅,一纸一砚,她早已细细翻检过数遍,并未发现任何显眼异常。
“我知道了,何叔,你先去忙吧,我独自在此静坐片刻。”沈知微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何叔与周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却不敢多言,只得躬身退下,轻轻掩上房门,亲自守在院中。
书房内霎时静了下来,只余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沈知微走到父亲惯常坐的那张紫檀木嵌螺钿书案后,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意味,缓缓抚过光滑冰凉的案面,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木质,触碰到父亲昔日伏案疾书时留下的温度。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回忆,父亲在此处的每一个细微习惯——左手边是常阅的经史子集与舆地志,右侧堆放待处理的闲杂文书,而重要的信函、未竟的奏稿……则会锁在中间那个带暗格的抽屉里。
暗格!她倏然睁眼。上次来时,她确曾检视过所有抽屉,中间那暗格空空如也,她只当父亲离京前已清理干净。可若……还有更为隐秘的机关?
她不再犹豫,蹲下身,纤长手指顺着书案下方繁复的雕花与木质纹理,一寸寸仔细摸索。紫檀木质坚密,触手温润,初看并无异样。她耐着性子,指尖沿着桌腿内侧向上,忽然,在靠近案面下方约三寸处,触到一小块微不可察的凸起,其纹理与周围木质几乎浑然一体,若非刻意探寻,绝难发现。
她尝试以指甲轻抠,纹丝不动。又试探着左右旋拧,依旧无效。她凝神细思,父亲素喜机关巧术,幼时曾与她玩闹,设过一些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的谜题……
忆及父亲惯常的手法,她指腹聚力,不再尝试移动,而是屏住呼吸,对准那木楔,向下稳稳一按。
“咔哒”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响动,自书案内部传来。紧接着,书案侧面一块看似完整无瑕的雕花挡板,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寸许,露出一个仅容一册书籍进出的狭长暗格。
沈知微心口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她定了定神,伸手探入那幽暗的缝隙,指尖立刻触到一个以油布紧密包裹、入手微沉的硬物。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事取出,置于书案之上。
油布包裹得极为严实,边缘甚至以火漆仔细封缄。她取过书案上搁置的小银刀,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一点点剔开已然干硬的蜡封,动作轻缓,生怕损及内里之物。层层油布揭开,一本半旧蓝布封面、毫无字迹的册子,赫然呈现于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指尖的微颤,缓缓翻开册页。里面并非寻常账目格式,而是一列列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代号,间或夹杂着简略的地名、人名,以及一些形似卦爻又似密文的特殊符号。那笔迹,铁画银钩,清峻峭拔,正是父亲沈文柏的手书无疑!
她快速翻阅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那些代号她大多无法立刻解读,但其中反复出现的“丙辰”、“漕”、“范”、“曹”等刺眼字迹,以及几个被朱笔特意圈出、旁缀问号的江宁卫军官姓氏,更有几处模糊提及“永宁”、“柳”字样的记录,让她瞬间明悟——这便是父亲留下的暗账!记录了他生前所疑,与漕运、私盐、乃至江宁卫某些军官异常升迁相关的银钱往来与关键节点!
父亲果然早已洞察端倪,甚至可能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一股混合着激动、愤怒与彻骨寒意的战栗,自脊椎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沈知微握着账册的手指微微颤抖。这账册是父亲用性命换来的证据,亦是悬于她头顶的利剑。若直接交给谢珩,若被幕后之人察觉,只怕顷刻间便有灭顶之灾。
她必须设一个局,一个能让谢珩顺理成章发现线索,且不会怀疑到她头上的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书房内逡巡,最终落回书案上那方父亲惯用的老坑歙砚上。砚台古朴厚重,背面以行草刻着“文心雕龙”四字,清隽风骨,一如父亲为人。她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她起身,重新以油布包好账册,藏于多宝阁上一个放置杂画旧轴的螺钿匣子底层,以数卷无用画轴严实压住。随后,她铺开一张寻常宣纸,凝神静气,仿照父亲的笔意风骨,写下几组看似随意勾连、实则暗藏关窍的词语与数字——“丙辰冬,漕粮损耗三成七,曹千户押运,银钱流向晦涩,疑与范氏旧部、永宁侯二爷有关。”
写罢,她仔细端详,确认笔迹足以乱真,又待墨迹彻底干透,方将纸条折成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方胜。她拿起那方歙砚,指腹在砚底细细摩挲,寻到幼时与父亲嬉戏间偶然发现的那道极其隐蔽的微小裂隙,小心翼翼地将方胜塞入其中。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检查书房,确保每一处皆恢复原状,不留丝毫动过的痕迹。
“何叔。”她扬声唤道,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静。
何叔应声推门而入。
“想法子,不着痕迹地,让谢世子的人,留意到这间书房。”沈知微立于书案前,身影在透窗的稀薄天光中显得格外单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刻意引导,只需让他们‘偶然’得知,镇远侯府的表姑娘,对已故沈探花留在京城的旧物颇为上心,尤其……是这方他日常所用的歙砚。”
何叔立时领会其中深意,躬身肃然道:“姑娘放心,老奴知晓轻重,定会办得滴水不漏。”
沈知微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间弥漫着父亲气息的书房,然后毅然转身,莲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廊下,唯余满室清寂。
当日下午,沈知微携着一小罐寻来的枇杷膏返回镇远侯府,向姨母复命后,便依旧守在母亲病榻前。
两日后,都察院值房内。
观棋步履无声地近前,对着正在批阅公文的谢珩低声道:“主子,我们的人留意到,沈姑娘前日曾离府前往榆钱胡同旧宅,在书房内停留约一个时辰,似在翻找什物。我们的人趁其离去后潜入细查,于那张紫檀木书案的多宝阁上,发现一方刻有‘文心雕龙’的歙砚,砚底隐秘处藏有此物。”他双手呈上那个被仔细展平后又依原痕折好的小小方胜。
谢珩搁下朱笔,接过纸条,目光触及上面那形神皆似沈文柏、细辨之下却微露女子娟秀气的笔迹,以及其上所书的内容时,深邃的眼眸骤然一凝。
丙辰冬,曹猛押运,异常损耗,范氏旧部,永宁侯二爷……
“那方砚台?”他声线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已原样放回,未动分毫。”观棋垂首应答。
谢珩指尖捻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眸中光影明灭不定。
“加派人手,盯紧榆钱胡同那小院,尤其是那间书房,一草一木皆不可放过。”他冷声下令,字字清晰,“另,集中人手,彻查永宁侯府二爷林伯懿,与范永谦旧部,以及江宁曹猛之间的所有勾连。柳家与林伯懿过从甚密,其所图为何,给我一并查个水落石出!”
“是!”观棋凛然应命,快步退下。
谢珩起身,走至那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全图》前,目光沉沉落在江宁府的位置之上,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纸背,直视其下隐藏的汹涌暗流。
他倒要看看,这盘由他人悄然布下的棋局,最终会走向何种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