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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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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二,大雪。
辰时初刻,养心殿东暖阁内银炭烧得极旺,皇帝萧景琰披着一件玄色暗龙纹常服,负手立于巨大的《大周疆域全图》前,目光沉沉落在江南富庶之地,久久未语。
谢珩静立在下首,今日是奉召前来禀报江南盐务案进展。
“怀瑾,”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威仪深重,“你递上来的密折,朕看了。”他缓缓转身,锐利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朕记得,此案交予你手,已有八九个月之久。前期进展缓慢,为何近日,势如破竹?”
暖阁内静得只剩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更漏滴答。
谢珩躬身,声音沉稳:“回陛下,江南盐漕积弊,非一日之寒。范永谦经营多年,其门下党羽盘根错节,遍布漕运、盐务、吏部、兵部,乃至地方卫所。臣初接手时,对方警惕性极高,稍有风吹草动便断尾求生,如沈文柏等人,皆是如此被灭口。若贸然深挖,恐打草惊蛇,令其隐匿更深,或狗急跳墙,反生不测。”
他略一停顿,抬眼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继续道:“且此案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不得不虑及西北。”
皇帝眸光骤然一凝。
若朝中因此案生变,那些被触及利益的势力联合起来,在军需粮草、兵械补给上稍作手脚,便是覆军杀将之祸!
“故而,你前期示弱,纵容他们互相撕咬,自露马脚?”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谢珩坦然承认,“臣放任他们上蹿下跳,甚至对王承恩在江南的小动作亦佯装不知,意在令其放松警惕,自以为掌控局面。”他顿了顿,补充道,“且陛下初时虽有意整顿,然朝中阻力不小,杜阁老、石尚书等人位高权重,门生故旧遍布,若无铁证,难以撼动。如今,对方接连灭口,已是心虚胆寒,自乱阵脚。陛下圣心独断,肃清奸佞之意已明,臣方能放手施为。”
皇帝沉默片刻,他何尝不知谢珩的顾虑与深意?这八九个月,他看着谢珩在朝堂上被某些人暗中攻讦“办案不力”、“徒耗国帑”,却始终稳坐钓鱼台,原来是在布这样一盘大棋!
“你可知,杜允谦前日递了折子,以年老体衰为由,请求致仕?”皇帝忽然道。
谢珩心念微动:“杜阁老……这是想急流勇退?”
“他倒是聪明。”皇帝冷哼一声,“见势不妙,便想抽身。可惜,他门下那些人,牵扯太深,岂是他一走了之便能干净的?”他踱回御案后,拿起一份奏折掂了掂,“石崇德昨日也上了请罪折子,自言治家不严,致使族人倚仗其名在外行事不当,请求罚俸。”
“石尚书这是弃车保帅。”谢珩一针见血。
“都是千年的狐狸!”皇帝将奏折重重掷于案上,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意难平,“他们以为,推出几个替罪羊,便能将朕糊弄过去?江南盐务,每年流失的税银何止百万!这些蛀虫,吸的是民脂民膏,坏的是朕的江山社稷!”
谢珩垂眸:“陛下息怒。如今证据链已初步完整,沈文柏等人虽死,但臣已掌握证据大半。王承恩通过赵汝明插手盐务,牟取暴利的证据亦在收集中。贤妃娘娘宫中……虽未直接插手,但其胞弟所为,与她脱不了干系。三皇子殿下……年纪尚幼,或不知情,然其舅家所为.......”
他这番话极为大胆。暖阁内空气仿佛凝滞。
皇帝盯着他,目光锐利:“谢珩,你可知你今日所言,意味着什么?”
“臣深知。”谢珩撩袍跪地,脊背挺直如松,声音斩钉截铁,“意味着朝局动荡,意味着天家颜面受损。然,长痛不如短痛!若不借此机会,将这颗毒瘤连根拔起,他日必成心腹大患!陛下励精图治,欲开创盛世,岂容此等蠹虫横行?臣,愿为陛下手中利刃,斩尽奸邪,肃清朝纲!”
皇帝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容,看着他眼中毫不退缩的忠诚与锐气,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亲自上前将他扶起:“起来吧。”
他走回地图前,望着那万里江山,声音带着一丝决绝:“朕登基十余载,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岂能容这些蛀虫,啃噬朕的基业!”他转身,目光灼灼,“怀瑾,朕予你全权,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臣,定不辱命!”谢珩肃然应道。
“至于西北……”皇帝沉吟道,“朕会亲自下旨,着户部、兵部优先保障西北军需,绝不容有失。你父侯那边,朕也会去信说明。”
“谢陛下隆恩!”谢珩再次躬身,有了皇帝这句承诺,西北可暂保无虞,他方能放手一搏。
从养心殿出来,已是巳时正。风雪愈急,扑打在脸上,谢珩却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涌动。
观棋悄无声息地跟上,为他撑起油伞。
“主子,宫中眼线传来消息,贤妃娘娘今日一早便去了太后宫中请安,停留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观棋低声道。
贤妃这是想去搬太后这座靠山?可惜,太后常年礼佛,不理俗务,且事关国本,她老人家未必会插手。
“杜阁老府上,石尚书府上,今日可有异动?”
“杜府闭门谢客,石府则频频有官员出入。”
谢珩颔首,都在各自寻找出路了。
“让我们的人,盯紧王承恩和赵汝明,尤其是他们之间的信使。另外,”他顿了顿,“大相国寺那边,布置得如何了?”
“均已安排妥当,只等鱼儿上钩。”
“好。”谢珩踏上马车,帘幕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马车辘辘,驶向都察院。
与此同时,镇远侯府锦春院内,却是暖意融融。
林月柔正拿着年下送往各府的礼单与沈知微核对。临窗大炕上,谢明萱伏在炕桌上,认真地描红,偶尔抬头看看婶母和微姐姐,又低下头去,小模样格外乖巧。
“永嘉郡主府上的年礼,按旧例再加三成。靖安王府那边,如意刚过门,头一年,也要厚重些……”林月柔指着单子细细吩咐。
沈知微执笔一一记下,偶尔提出些许建议。
核对完一叠单子,林月柔揉了揉额角,叹道:“这些年节往来,最是耗神。多亏有你帮衬,不然我真是要头疼。”
沈知微放下笔,为她斟了杯热茶:“姨母辛苦。知微能为您分忧,是分内之事。”
林月柔拉着她的手,感慨道:“你是个能干的孩子。如今……柳家那桩事也了了,你心中可有成算?”
沈知微垂眸,颊边泛起浅浅红晕,声音轻缓:“姨母,母亲病着,兄长未归,知微此刻……实无心情虑及自身。只想安心侍奉母亲,等待兄长归来,再议其他。”
林月柔知她心结,也不勉强,只拍拍她的手:“也好。你还年轻,且放宽心。日后自有好缘分。”
正说着,丫鬟进来禀报,说是针线房送了新做好的斗篷来。林月柔便让拿进来。只见一件是宝蓝色妆花缎面,雪狐锋毛出锋,华贵非常,是给林月柔的。另一件则是莲青色羽缎面,白狐锋毛,清雅素净,是给沈知微的。
“快试试。”林月柔笑着催促。
沈知微推辞不过,只得由丫鬟伺候着披上。那莲青色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白狐毛领簇拥着纤细的脖颈,更添几分弱不胜衣的楚楚风致。
“好看!”谢明萱拍着手笑道,“微姐姐像画里的仙女!”
林月柔也连连点头:“这颜色果然衬你。”
这时,吴妈妈悄步进来,对沈知微使了个眼色。沈知微会意,寻了个由头告退出来。
回到栖梧院,吴妈妈低声道:“姑娘,何叔传信,林周氏那边有动静了。她明日要去大相国寺上香,同行的……还有周家那位小姐。”
沈知微眸光一凛。果然来了。
“可探听到她们具体计划?”
“尚未完全探明,但似乎想利用寺中香客众多,制造混乱,污蔑姑娘您……与人有私。”吴妈妈语气愤懑。
又是这种下作手段。
“妈妈,将我们的人手布置好。另外,”她沉吟片刻,“想办法,让永宁侯夫人知道,林周氏明日要去大相国寺‘散心’。”
吴妈妈一怔,随即了然:“姑娘是想……”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沈知微语气平静,“永宁侯夫人如今最怕的,就是林周氏疯疯癫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连累整个永宁侯府。她若知道林周氏要与周雨柔联手生事,绝不会坐视不理。”
“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办!”吴妈妈精神一振,匆匆离去。
沈知微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积满白雪的银杏树,枝桠遒劲,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都察院值房内,谢珩收到了观棋递来的最新消息。
“主子,沈姑娘那边似乎已有应对。永宁侯夫人刚刚下令,明日要亲自去大相国寺上香,为永宁侯府祈福,并……‘顺带’看顾好二夫人。”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她果然聪慧,懂得借力打力。
“让我们的人,暗中配合,务必保证沈姑娘安全。至于其他的……”他放下笔,眸中寒光一闪,“正好,借此机会,将周家也拖下水。周培安这个太常寺少卿,做得也太清闲了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