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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劫波渡尽见真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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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那武官总算想到了处置我的法子——趁出城狩猎时,将我弃于荒野。”
“那天清晨,我被部曲从柴房拖出。经过院中时,每一张脸上竟都挂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仿佛在欢送一件终于要被清除的秽物。”王益柔的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说来讽刺,也全亏了那些婢女藏起我的衣服,才让我以这般‘不成体统’的模样,走出这座吃人的宅院。”
“就在那天,在山野深处,大姐早已带人埋伏在山坳之中,将武官一行全数生擒。”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而一旁的聂飞云早已泣不成声。
“大姐一见我的模样,便知是遭了何种毒手。她上前将我扶起,就在那一瞬间——”王益柔的语调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波动,仿佛冰面下的暗流,“我顺势抽出她腰间的横刀,转身走向已被姐妹们制住的武官。”
“然后,直直地,将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她顿了顿,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一刀,两刀。”
她忽然转向聂飞云,目光清亮得像雨后的寒潭,平静地问:“大姐,你当时……一定看惊了吧?”
仿佛刚才讲述的那场手刃仇敌的血色结局,不过是别人故事里的一个寻常片段。
聂飞云早已悲恸得无法言语,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大姐才替我拔出了深深嵌入武官心脏的横刀。”王益柔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温度,她望向聂飞云的眼神柔和而充满感激,“大姐随即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温声问起前因。我仿佛迷途稚子忽见亲长,将这些年的屈辱尽数倾吐。说来惭愧,那时年岁尚浅,竟哭得涕泗滂沱,将大姐的衣襟尽数沾湿。”
她素手轻抚茶盏,眸中冰霜渐融:“大姐闻言星眸含煞,虽暂难撼动武官全族,却决意为我讨回这第一桩冤债。我们蛰伏一月,终在清明时节,趁那质库掌事入山祭扫时将其活擒。”
“大姐再度将染过仇血的横刀递来,让我亲手了结这段仇恨。”王益柔的语调恢复了最初的冷静,“事了之后,众人已翻身上马准备离去,不料大姐却突然挥刀,利落地斩下了掌事的双腿。沉声道:'留此物警醒,世间险恶莫轻信。'自那日起,我便相随至今。"
李半与聂飞云早已泣不成声,反倒是王益柔轻轻抚摸着二人的背脊,声音柔和似水:“都过去了。”
李半望着眼前这张惊世绝艳的容颜,心中绞痛难当——这倾世之美,本该是上天的馈赠,却成了她苦难的源头。原来当一个人失去了家世、权势与财富的庇护,独存的美貌便成了怀璧其罪,只会引来无尽的觊觎与灾厄。
可更让她震撼的是,经历了这般非人的磨难,王益柔非但没有被摧毁,反而淬炼出这般绝世风华。那眉宇间的坚毅,举止中的从容,竟是浴火重生后的涅槃。
李半不禁暗自思忖:她为何还要跟随聂飞云去救助他人?难道只是为了手刃仇人,宣泄心中的恨意?还是想借山寨之力,有朝一日将武官满门屠尽?
是仇恨支撑着她走到今日的吗?
可她此刻轻抚着姐妹的温柔,眼中却不见半分戾气。
李半心念及此,那句问话竟已脱口而出:“王姐姐,你还恨么?”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怔住了——这颤抖的声音里,藏着多少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关切。就在不久前,她还因李文的遭遇对这位白衣女子满怀怨怼,此刻心底却涌起截然不同的情感。
那是一种由衷的怜爱。
怜她如花的年华被践踏成泥,爱她在炼狱中淬炼出的不朽风华。这份情感来得如此自然,如同冰雪在春光中悄然消融,待她察觉时,心间的壁垒早已化作温柔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王益柔闻言莞尔:"唤我王姐姐?"她眼尾漾起细碎笑纹,似寒潭忽泛春涟。
李半心头一震——在剖开那样惨痛的过往之后,她竟还能如此从容地与自己说笑。这份在炼狱中淬炼出的坚韧,让李半心中的敬意又深了几分。
“自入山寨,我便弃了旧名。”王益柔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如今大家都唤我副寨主,或是二姐。你若愿意,便也叫我一声二姐可好?”
李半闻言恍然。她定是不愿再与过往有半分牵连,更何况那名字背后所代表的身世,若被知晓,怕是比落草为寇的罪名更要凶险千百倍。想到这里,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仇雠可诛,质库可焚,武官宅邸终成断壁残垣。"二姐忽抚向心口,指节在月白襦衫上压出褶皱,"唯此处记忆,如附骨之疽。"
“初入山寨时,我日夜思忖,待武艺精进、羽翼丰满,定要踏平武官府邸,令满门老幼伏地求饶,将昔日所受折辱百倍奉还。” 王益柔的声音平静,眼底却仿佛映着旧日烽烟 “此念日夜啃噬心神。我常对着大姐所斩残肢勤练刀法,誓要以血洗血。”
她话音微顿,似有清风拂过心湖,漾开层层涟漪:“然某日忽觉,这般执念岂非将仇雠的毒刃永驻心间?世人伤我已成定局,难道余生还要自囚于苦痛囹圄?”素手将茶汤缓缓倾入石隙,似将前尘尽付流水,“先父在危难中送我求生,难道是为看女儿以恨意为刃刺向自己?”
她略顿茶盏,续道:"我开始重新参详这半生命途。可记得我向你交代的接头暗语?"李半应声诵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白衣女子莞尔:"那时我遍寻经藏,渴望从佛法中寻得解脱。直到在佛经中觅得此偈,忽如云开见月。"素指轻点石桌之上的灯花,"翠竹不曾执着于自己是竹,黄花亦不在意自己为花,它们只是顺应本然地生长、绽放,而这本身就是般若智慧的显现。"
烛火在她眸中流转出温润光泽:"“我忽然明白,我与这翠竹黄花本无二致。竹长得挺拔,免不了被人折取;花开得绚烂,自然会招来攀折。这世间的因缘际会,从来不由物自身决定。”她的眼神清明如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执着于逃离这个世界来寻求自我?我本就是‘法’的圆满运作,而降临在我身上的一切,无论悲喜,都不过是法的载体。”
“若执着'我相',则撕衣之辱、切肤之痛皆成枷锁;若识得'翠竹本是法身',则劫波渡尽犹见真如。"她忽然执起李半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此刻抚触的这副皮囊,与当年柴房中的躯壳,何尝不是同一具法身?"
李半但觉掌心传来平稳心跳,恍惚见石壁灯影皆化作漫山翠竹,而王益柔舒展的笑颜恰似月下黄花徐徐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