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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三日期·4 ...

  •   可即便落在丰露清腰间的那一眼很短很克制,蜻蜓点水般,已足够让肖灵自觉不礼貌,不妥贴。
      他迅速垂下眼,低了低头,膝盖连着腰和上身都动了一下。
      这套动作被孟象沄瞧见,便用胳臂肘碰了肖灵一下,扬着调子,轻轻“嗯”了一声。
      肖灵偏头,看到孟象沄冲他使了个淡淡的眼色,同时,头朝着戴团长的方向微微点了一下,那意思是:人家领导在这儿,别激动,稳住。
      肖灵哑然失笑,压低声音道:“别看我,看电影。”
      谁看你了?孟象沄心道,你这么大一只坐在旁边,稍微动一动,我想不注意到,能行吗?
      孟象沄不再搭理他,投入到即将开始的电影里。

      电影讲述了一个因意外火灾造成全身80%面积烧伤的19岁少年,林尔的故事。
      春天,大雁往北飞时,林尔出了意外。一场爆炸,一场火,林尔说,自己没人样了。他遮住家中所有镜子,收起家中所有照片和舞鞋。为了对抗身体和精神上的疼痛,他蜷在床上什么都不做,用幻想麻痹自己的大脑。
      幻想自己是一棵被雷劈焦的树,幻想自己是一点浮动的尘埃,幻想自己是太阳系外一颗无声寂灭的行星。最终,他开始幻想自己站上舞台,成为了一名舞蹈演员。
      林尔没日没夜地幻想着。
      而丰露清饰演的就是这个被幻想出来的角色,周唱——他没日没夜地跳——在空无一人的剧场。
      最开始,林尔把自己当作周唱。再后来,周唱逐渐“脱离”林尔,仿佛从林尔的身体里,幻想中,剥离出了一个独立的人格,林尔还为他编撰出了独一无二的成长经历,生活习惯。
      林尔的身体慢慢恢复,幻梦与现实彼此渗透混淆。他开始在完全烧毁扭曲的脸上,描摹周唱的眉眼。
      他画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像。终于,他鼓起勇气,摘下帽子口罩,顶着周唱的脸,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个无名的湖泊旁。
      冬日残枝萧索,湖边仅有的两三个游人被他吓坏了。林尔费力地缩着身子,他蹲不住,只好跌坐着,打着冷战,尽力把自己缩成歪歪扭扭的,极小的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阵窸窣脚步声,有人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尔抬起脸,周唱的眉眼被他的泪打湿,一点点融化。
      大雁往南方飞走了。

      掌声缓缓响起,汇成长长的河流,久久不息,几声啜泣夹杂其间。
      一部氛围低沉,压抑的片子,刺心的细节都落在日常琐碎中。
      一次次复健,失败又重来;花瓶里的水刚换没几天就臭了,循环往复;林尔母亲照镜子时,听到脚步声会慌忙放下布帘遮掩;玻璃窗密封老化后,夹层中出现无法触摸的雾气;林尔第一次给自己化妆的那个晚上,画得很疼。
      见过云雨下的海,就能理解这部影片的色彩。导演伍亦扬如是说。
      “我那时候在海岛度假,正在水上漂着呢,碰到雨了。”伍亦扬握着麦克风,站在诸多人中间侃侃而谈:“在海水中看雨,那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
      “那天海面上没有人,没有帆,没有波涛,水面只是……一股股的暗涌,四面牵连,有种稳定的律动,就像人的心跳,很平静。”
      “下雨的时候天色也并不是极度的暗,反而是偏蓝调的光感。海,云,天,上下一色,人在其间就会产生一种恍惚——”
      “天地相连了,好像雨是从海里落下来的,或者从我身体里落下来的。我的心跳,脉搏也成了绵延不尽的雨水。”
      “这就是这部电影的基调。林尔是痛苦的,但他的痛苦并不是一场会痊愈的病,而是由一次偶然的外部打击,转化成为一种无法摆脱的生命状态。”
      “痛苦不再是单纯的外部因素,纯粹的可对抗,可剥离的东西——”
      伍亦扬说着便抬起手,一为掌,一为拳,互相顶了几下,像抱拳的姿势,示意她所说的“对抗与剥离”。丰露清微微偏头看她,听得很认真。
      “比如你吃到了一块难吃的巧克力,你吐掉,扔掉就行了。林尔不行。痛苦改变了他,从外到内,痛苦成为了他,他们合而为一,最终林尔要对抗的可能是他自己。”
      “我即痛苦。我觉得当代很多人的‘疼痛’都是这样的。漫长,琐碎,如影随形,甚至带有某种迷惑的舒缓的律动,让人无法出走。”
      “就跟林尔的幻想一样吗?他无法走出幻想?”主持人接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走出来。”
      “电影的结尾是林尔脸上的妆融化了,那是周唱的脸,这是不是一种隐喻呢?”
      “林尔的幻想,是‘疼痛’为他编织的乌托邦,温柔乡,是他的出路。影片名「大雁的春天」,大雁的迁徙就是生命在寻找出路。影片结尾在冬天,大雁又飞到另一边去了,所以生命总会寻找下一条路。”
      “那最后的那句台词,到底是不是周唱说的?”
      伍亦扬笑了一下,上半身一拧,要把麦克风递给丰露清,旁边的人快她一步,把自己的麦克风塞进丰露清手里。
      紧接着,整个场子几处都动了。
      徐将他们提着机器要拍素材,观众间有人拿起手机拍摄,肖灵听到俞前压着声音咳嗽,他缓缓转动手上的扳指,被孟象沄瞥了一眼。连九潮从后排下来,往前走,目光在全场扫过两圈,突然用激光笔在某个人肩上点了一下,只一下,有人看见了,不明就里,摇着头左右瞧了瞧。
      连九潮背过手,听丰露清道:“这个要保密。”
      观众席间声音此起彼伏。
      “啊?要保密?”
      “对,主要是想给大家解读的空间。”伍亦扬笑答。
      “老师,您觉得是不是周唱?”孟象沄低声问戴团长。
      戴团长转头一瞧他,顺便也扫到了肖灵,便把皮球踢出去,“肖儿,你觉得是不是?”
      “啊……呃咳。”肖灵清清嗓子,略作思索后摇头,“不知道,感觉是不是都行。”
      “怎么都行?”
      “或许导演也不知道呢?她本来就没想把这个事儿掰扯清楚。”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伍亦扬换另一只手拿麦克风,道:“大家各自的解读就是你们认为的,生命的出路,我不需要说得多清楚。落实到林尔身上的话,我个人觉得带着痛苦活下去的人,也不必太清醒。”
      “我们是一个崇尚清醒,崇尚理智与效率的社会,这是非常体面的活法,但不能解决所有人,或者说,不能解决问题的所有阶段。你们看林尔,可能觉得他疯了,精神分裂了,可是他活下来了。”
      “那倒回去说,他活下来了,挺过来了,只不过幻想出一个周唱,就那么不可接受吗?”
      “人在痛苦绝望的时候,会用撕裂自己的方式去弥合伤口,自我缝合,这太正常了。这时候你就不能要求他多体面多清醒,你不能要求他超越求生的本能。”
      “嗯,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因为这个本子是我写的嘛,我是先拿给我老师看了。他问我,你的‘关怀’是什么?我当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啊?”
      “他老人家白我一眼,他说,别以为你搞点文艺啊疼痛啊就可以随波逐流,随心所欲了,这不是写日记,你这是要面向市场和观众的,还要面向有类似经历的不幸的普通人。你难道写了这几万字就是为了让别人跟你一起‘疼痛’吗?”
      “他让我别总在水里漂着,云啊雨的,要有一个扎实的落点,哪怕很小也可以。要和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人产生联结,传递你的温度和力量——这就是你的‘关怀’。永远不要流于自说自话。”
      “你的落点和关怀,也可以督促你去落实这个故事,增添更多细节。所以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个故事,我不仅写林尔的幻想,还写他的母亲,他的心理咨询师,写他系不上鞋带的那个瞬间,写他养的鱼,写那个鱼缸,那是林尔唯一的‘镜子’,等等等等。我改了好多遍,几乎跟初版两模两样。那,说回这个结局——”
      “林尔还没有结局。我不想弄一个人在最后,去隐喻林尔是不是清醒了,或者去评说什么。”
      “如果说这个片子里我的‘关怀’是什么,我要传达的温度是什么,那可能就是——没有结局,没有评说,生命好像是可以‘容纳’一点模糊,混沌,不清醒,不体面,甚至疯狂的。”
      “生命的出路不止一条,看你怎么走法,就像大雁总会往温暖的地方飞,我们也总会有出路的。”
      又一阵掌声响起,戴团长一边拍手一边说:“肖儿可以啊,解读得挺准确!”
      “我是瞎说八道,人家导演才是有门道的。”
      “我听说这个导演是博士,厉害!”孟象沄说完欠了欠身子,“老师,我去趟洗手间。”
      戴团长点点头,中间便空出一个位置,肖灵捡起刚才的话头:“原来是博士,怪不得,影片气质不一般。”
      “人家原来是搞文学研究的,作为编剧的履历也很精彩。”
      “哦,那她刚才说的老师也是……”
      “应该就是庄汲先生。”戴团长一边说,一边看了肖灵一眼。
      那意思大概是:庄汲你知道吧?不用我再介绍解释吧?
      肖灵如何不知道?
      著名作家学者,庄汲,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两开花,只不过他研究啥了肖灵记不清。之前为了丰露清这部电影的事,肖灵还查过一些资料,看到伍亦扬师出名门就放心大半了,那些拗口的研究方向和文章他就没过脑。
      肖灵一笑,歪着身子,双手握合,“怪不得大家都说良师益友是终身财富,伍导有庄汲先生指点,露清也有您保驾护航。”
      “诶,我不敢跟庄汲先生比。”
      庄伍这对师徒比戴丰这对大出一辈,二十多岁,戴团长自然这样讲。他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要说这天下的师长对学生的心,却都是一样的。都想他们好。”
      “自然。”
      肖灵说完便正了身子,没再挑起什么话题。殷勤一句就够了,那样的话说多了戴团长不见得稀罕。
      肖灵稳稳坐着,静听记者,观众和主创互动。听他们一会聊主演的特效妆,一会聊丰露清首演电影的收获与挑战,一会又互相吹捧起来……都没什么稀奇,或值得特别警惕的。
      直到一位女观众站起来,问出了一个有关于“家庭”的问题,肖灵才好似醒了一般,骤然抬眼,指节被他掰出“喀”的一声。
      这时,孟象沄回来了。肖灵侧身将他让进去,顺势看了一眼站在后排过道的连九潮。
      “说什么呢这是。”孟象沄随口问了一句。
      “啊。”
      肖灵转回身,搓了搓手上的扳指,轻声道:
      “有观众问,怎么理解这部片子里的家庭创伤,还有隔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三日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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