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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姐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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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罕见的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年关将近,路上早已堆了一层厚厚的雪白棉絮,马车慢悠悠的踏着这厚厚的积雪,留下了一连串深浅不一的蹄印子。
郁施披了个蟹壳青缀着白色领边的袍子站在庭院里朝外张望,雪下的细细密密,除了偶尔路过的行人,什么也没出现。
郁施心中有些焦躁,她拥了拥身上罩着的袍子,袍子已经洗过多次,有些地方褶皱的厉害,不过只要能穿,只要能御寒,什么新的旧的在郁施看来是无所谓的。但是对于她母亲孙夫人来说却有天大的差别,母亲曾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真是不知好歹的,既然整日凑到你祖父祖母跟前了,何不张嘴问他们要,你没看着你那些个堂姊妹是怎么伸手问老太太要的,也不学着点。”
紧接着她又把帕子在手中攥得紧紧的,翻来覆去都是大骂郁家没有良心的话,郁施这些年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不再分辩,只是希望父亲赶紧回来,虽然情况可能不会再好一点,但至少骂的就不止她一个了。
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两个吵吵的时候,自己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终于,门外那辆熟悉的马车又出现了,郁施赶紧跑过去,父亲从马车上下来,郁施冲过去在他身旁站立了,问道:“我要的东西给我带回来了吗?”她父亲郁辜从怀里掏出一卷南行游记,郁施接过来,欢天喜地的往屋子里去了,作为回报,在迈开脚步之前,她好心提醒了父亲:“娘这会子又在唠叨了,你要是不想现在进去,不妨去后院看看周娘子,反正她也没几天好活了。”
父亲没有回她的话,脚步却是往周娘子那个院子里去的。
郁施拿着那本南行记,心中多少有几分难言的复杂情绪。一方面她觉得母亲也是真够可怜的,嫁了个一点也不体贴的男人,生了个一点也不体贴的女儿。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和父亲也是受害者,因为根本没有人想要和一个时时刻刻都在数落自己的人呆在一起。
而且周娘子确实可怜,被母亲买来没多久,就完成了母亲对她的期待,生了个大胖小子。只是她还没有享受几天正经姨娘的体面就一病不起了,郁施觉得母亲这些天紧锁的眉头在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的时候都一下子舒展开了。
虽然她嘴上一直在说:“这周娘子真是个可怜人,撇下这么个孩子,她怎么忍心呢。”但是郁施只觉得她是在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毫不留情的拆台道:“那你倒是把弟弟送回到周娘子那叫人家多看几眼啊。”
她母亲孙夫人一听这话就用手指着郁施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兔崽子,你知道什么,她都病得快死的人了,如何能让孩子去沾染那个病气。再说了,我看你父亲不是殷勤的很吗,让他替他儿子去献这个殷勤吧。”
郁施无语凝噎,她白了白眼,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到院子里赏雪,顺便等父亲回来,等他的那本南行记。
这就是前一个时辰发生的事,在她们郁家这个小小的宅院里的事。
郁施拿了南行记回房中看,这一看就不知看了多久,她屋里是省着用炭的,这时节光景不好过,母亲遂在府中上下厉行节俭,所以郁施看着看着就靠着床上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窗户被雪映出一片白,郁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还以为这已经到了第二天一早,直到院子里一个嬷嬷来叫她去吃晚膳。
郁施遂穿过几道青石铺就的小路,没多久就到了正厅,父亲还没回来,母亲端坐堂上冷笑一声道:“既然他不回来,那我们也不等了。”说着她率先端起了碗筷,郁施见状也赶紧捧起了自己的小碗,可是还没来及的动筷子,母亲就突然发怒把碗筷往地上一砸,厉声斥道:“这么久没回家,一回来就直奔那个病秧子那,他可曾将我这个正头太太放在眼里吗?”
听到这里,郁施为自己的多嘴暗暗感到了后悔。正在正厅内里里外外一片冰冷之时,母亲身旁一直跟着的老嬷嬷突然走进来低声在她身边耳语了几句,郁施眼见着母亲的面色由冰冷转为狐疑,最后她冲着郁施叮嘱了几句呆在这好好吃饭之类的,就领着一群人往外走去了。
郁施也想跟去来着,但是被留下的人给看住了。
没多久,郁施听见哀哀的哭声深深浅浅的从远方传来,暮色四合,周娘子院落处忽然被一群慌里慌张的灯笼点亮。郁施忍不住好奇,窜到门外观看,嬷嬷劝她道:“大小姐别看了,回屋子里吧。”
郁施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忽然心中有些密密麻麻的刺痛,她想起自己曾去看过那个襁褓里的婴儿,瘦小的张不开眼,脸也皱巴巴的。那时候周娘子抱着他,冲着襁褓里的孩子轻声的指认道:“这是姐姐,姐——姐。”
这样的场景好像还在昨天,转眼之间,记忆里的人就消失了。这个刚出生的孩子这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记忆了,这样想着,郁施不禁落下一滴泪来。
母亲忙到后半夜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郁施在院子里爬上爬下的去抓父亲的鸟笼子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是周家来人了。
在下人们的言谈中,郁施得知了来的正是周娘子的哥哥,他是来要她的尸骨好回家安葬的。吵吵嚷嚷之中,此事最后也没能成形,听闻母亲支了二两银子给他,把他打发走了。
看着那粗布衣的汉子拿了钱和包裹便转身往雪地里走的背影,郁施记忆里有关周娘子的一切也就慢慢淡忘了。
从那天之后,周娘子的孩子正式被抱到母亲院子里抚养,郁施听说祖父为这男丁取了个大名,就叫郁宁。她的第一反应是嗤笑,不知道祖父是不是也在暗暗讽刺她们家里是家宅不宁。
自从有了郁宁,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似乎和缓了不少。有一天郁施去见母亲时,意外的发现父亲竟然也在。这对她来说着实是个新奇的见闻,毕竟郁施已经做好总有一天,他们两个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了。不过她很快想到,父亲可能只是来看看家中独子的,并没有什么其它的意思。毕竟自从郁宁来了母亲这,她恨不得把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父亲也只能不得不来这里看他。
想到这里,郁施不禁对这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起了妒忌之心。凭什么大家都是孩子,郁宁就能被祖父取名字,而她就总是无人问津,这根本就不公平。郁姝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开始讨厌郁宁!
讨厌郁宁的一千多天很快就过去了,郁施已经长大了,并且进入了私塾读书。这些年父亲在朝中得了大伯的些许助力,她们家不再像往常那般拮据。所以郁施能够进学堂读书,一切的一切都有赖于这个原因。
但是郁施实在不懂那些治国安民的文章,上课的时候大多数只是坐着发呆。郁宁也开了蒙,他经常在隔壁的书房里咿咿呀呀的读书,用来打搅郁施发呆时幻想的美梦,所以郁施更加讨厌他了。
这天散学时,郁施无精打采的趴在书桌用沾着墨水的毛笔描红,虽说她这个人的学问不行,可是这毛笔字倒是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这是先生亲口说的,郁施当时还高兴了好久。
这时候隔壁的琅琅书声弱了下来,没多久,郁施的书房门前探出个脑袋,郁施不用抬头就能感知得到。郁宁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点也没看出自己对他的厌恶之情,一个劲的往自己身边凑。
就像现在这样,郁宁兴高采烈的来到她身旁,然后指着自己的描红道:“阿姐,先生说描红的时候也要注意疏密有度,你写的这些字,未免也跳脱了。”郁施用毛笔重重的在纸上画了个墨点,随即回怼道:“不用你管,你一个小屁孩,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书法吗?”
郁宁听闻此言从架上另取了一支笔下来,随后屏息凝神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大字,举到郁施的眼前,郁施懒洋洋的掀起眼皮一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倒真把她吓了一跳。那几个大字确实洒脱飘逸,隐隐约约有几分秀骨。但是嘴硬如郁施,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件事的,只能昧着良心道:“你写的太过浮于表面,根本没有领会到真正的根骨,根骨你知道是什么吗?”
郁施摇头晃脑故作高深道。
郁宁摇摇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她,郁施忽然觉得良心发现,不好再忽悠下去,只道:“反正你长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
见郁宁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郁施忽悠够了人,便趁他不注意赶忙溜了出去,她听说今天有客人要来,厨房必定有什么不常见的菜色,就让她先来尝尝味道吧。
郁宁见她远远的把自己甩开,于是赶紧迈开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