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倾盖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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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温泉密语
1179年的初冬，耶路撒冷王国的局势如同这变幻莫测的天气。去年，刚满十六岁的鲍德温四世在蒙吉萨取得了对萨拉丁的辉煌胜利，但胜利的荣光并没能驱散笼罩在王座之上的阴霾。经过两年亲政的磨砺，十八岁的国王褪去了更多少年的青涩，银面具下的目光愈发深沉，肩上的责任也愈发沉重。
持续的神经痛和低热消耗着他的精力，林澈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的触觉已开始减退，这是麻风病神经侵蚀的明确信号。虽然远未到后期严重残疾的程度，但这一变化足以让林澈警惕。
“去温泉宫休养几日吧，”林澈在例行检查后建议，“死海的温泉对缓解您的神经痛有益。而且……”他顿了顿，“您需要暂时离开耶路撒冷，远离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
鲍德温放下手中关于的黎波里边境税收的文件，揉了揉眉心。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盖伊最近动作频频，”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他以西贝拉丈夫的身份，不断在宫廷中培植自己的势力。雷蒙德提醒我，需要警惕。”
林澈沉默地听着。盖伊·德·吕西尼昂，西贝拉公主的新婚丈夫，一个野心勃勃的法国骑士，他的崛起是宫廷中人人皆知的话题。
“正因如此，您才更需要保持清醒和体力。”林澈坚持道，“温泉宫不远，若有急报，一日便可返回。”
鲍德温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就依你。轻装简从，不必惊动太多人。”
温泉宫坐落在荒凉的死海岸边，嶙峋的山岩环绕着几池终年氤氲着热气的泉水。抵达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这片苍茫之地染上了一层悲壮的瑰丽。鲍德温褪去象征王权的厚重袍服，仅着一件素白亚麻长袍踏入最大的温泉池。蒸腾的热气很快模糊了他清瘦的身影，银面具被小心地搁在池边平滑的青石上。
林澈跪坐在池边，正将调配好的草药包浸入水中，忽然听见鲍德温低沉的声音从水汽中传来：“林澈，下来。”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疲惫的邀请，是历经两年生死与共、朝堂博弈后逐渐形成的信任与亲近。林澈犹豫了一瞬，终究脱下外袍，步入温暖的池水中。
鲍德温靠在天然的池壁，闭着眼，任由富含矿物质的泉水舒缓他紧绷的神经和时常作痛的关节。水汽朦胧中，他年轻的脸庞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添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有时我会想起蒙吉萨的那个早晨，”他忽然开口，声音飘忽，“想起冲锋前，你对我说的话。”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穿过氤氲水雾落在林澈脸上，“那时我以为，一场胜利可以改变很多。但现在看来，宫廷里的暗流比萨拉丁的大军更难对付。”
林澈将一枚舒缓神经的药包递给他：“权力斗争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可避免。重要的是，您依然是耶路撒冷的国王，蒙吉萨的胜利者。”
鲍德温接过药包，指尖无意间擦过林澈的手掌，带着泉水的温热。“国王……”他低声重复，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弧度，“有时我倒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贵族，或许能在巴黎的大学里寻求知识，或许能在安条克的庄园中享受片刻安宁，而不是在这里，时刻计算着每一步的得失，应对着内外的明枪暗箭。”
“命运赋予您责任，也赋予了您与之匹配的智慧与坚韧。”林澈注视着他，真诚地说。
“但它给了我选择吗？”鲍德温转过头，水珠从他湿透的深棕色发梢滑落，那双湛蓝的眼睛在暮色中格外明亮，“它给了你选择吗？你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必卷入这一切。”
温泉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林澈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回避：“我从未后悔留下。即使在我的时代，能遇到值得倾尽所学、并肩前行的人，也并非易事。”
水声轻响，鲍德温向他靠近了一步。温热的泉水在他们之间荡漾，模糊了严格的身份界限。他抬起右手——这只手尚能灵活动作——指尖轻轻触碰到林澈胸前那块用银箔包裹的“瑞金医院”胸牌。冰凉的金属与周围的温热形成微妙对比。
“知道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有时我觉得，你比任何圣物都更让我感到安心。在蒙吉萨，在每一次病痛发作的深夜，你总是在那里。”
林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握住鲍德温微凉的手指：“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选择。”
“不，”鲍德温轻轻摇头，反手握住林澈的手，力道坚定，“不仅仅是职责。我能感觉到，林澈。你是唯一一个……看见的是鲍德温，而不仅仅是戴着王冠的国王的人。”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抚过林澈的颈侧，最后停留在他的脸颊。这个动作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积累已久的情感，在温泉氤氲的私密空间中自然而然地发生。
“教我一句中文吧，”鲍德温的声音轻得几乎融入水声，“一句只属于我们的话。”
林澈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年轻面容，看着水珠从他挺拔的鼻梁滑落，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复杂情感。他握住鲍德温的手，在他温热的掌心，一笔一画认真地写下四个字：
“白首如新”
鲍德温专注地感受着指尖划过的轨迹，轻声模仿着陌生的音节：“bái… shǒu… rú… xīn”
“它的意思是？”他抬起眼，目光深邃。
林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在他掌心写下另外四个字：
“倾盖如故”
然后才低声解释：“有些人即使相处到白发苍苍，仍感觉如同初识般陌生；而有些人只是偶然相遇，便觉得像是相识已久的故人。”
水声潺潺，星光开始在天幕上显现。鲍德温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悟和悸动。他忽然向前倾身，这是一个极其轻柔而郑重的触碰——他的唇瓣带着泉水的温热和硫磺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覆上林澈的。
没有侵略，没有索取，只是一个确认般的接触，如同夜露悄然滴落在平静的湖面，却漾开了圈圈涟漪。
当他退开时，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我们属于后者。”
林澈没有言语回答。他抬起手，抚过鲍德温湿透的发梢，指尖轻柔地拂去他眼角不知是水汽还是其他的一抹湿润。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温泉的热气仍在蒸腾，死海的风在远处峡谷间呼啸。但在这一方被水汽和夜色笼罩的天地里，时间仿佛为他们而静止。他们不再谈论病情，不再谈论政事，只是静静地浸在温暖的泉水中，听着彼此清晰的心跳和环绕的潺潺水声，分享着这份在严酷现实与沉重责任缝隙中生长出来的、不容于世的静谧情愫。
直到月色清冷地洒满池面，鲍德温才轻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我们该回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鲍德温罕见地允许自己靠在林澈肩头短暂小憩。月光透过车窗，在他年轻却已承载太多的睡颜上投下柔和的银辉。林澈轻轻握着他尚未被病魔完全侵蚀的左手，在心中默念着那未曾说出口的下半句：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而我们，既如初识般珍视彼此，又如故人般深刻理解。”
马车碾过碎石，驶向耶路撒冷巍峨而沉重的城墙。城中，无数双眼睛在等待，无数个阴谋在暗处酝酿。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在此刻，这份在死海温泉畔确认的心意，如同黑暗中的微光，将成为他们继续前行的重要力量。而属于鲍德温四世和林澈的故事，在1179年的这个冬天，翻开了崭新而深刻的一页。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倾盖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