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水木连

26、第二十六章 醉春风桃之夭夭（六）

　　“阁中不知岁月，人间已过千年啊！”
　　阿离的喉咙干涩发紧，像久未开启的门轴。声音从唇间挤出时，她自己都吃了一惊——那嘶哑的声响，在阁内恒久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她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却只换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万修士，好久不见啊！”
　　阿离转头，看向了来人，正是万凯！
　　“阿离修士夸张了，也就短短一年而已！”万凯叹道，眼含赞赏，“想来阿离修士很快就能打破我的记录。”
　　阿离疑惑道：“你的记录？”
　　“我用了三年时间达到‘拾级’！阿离修士顶多两年便可！”万凯眼中微光凝聚，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激动，以及一丝对天才的崇拜与敬佩。
　　阿离垂眸，在万凯眼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阿离不觉愕然……那是自己吗？？
　　“是吗……”她避开了那灼人的目光，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双手上——这双一年前还算自然的手，如今已布满痕迹。中指侧面结了厚厚的茧，硬得像一小块嵌入皮肉的石头。指关节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变形，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布满细密的纹路，那是翻阅无数纸张后留下的印记，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突然，阿离抬起头问道：“万修士！你可知阁中有多少人？”
　　万凯明显一愣，眉头微蹙：“你问这个问题干嘛？”
　　他眼中的疑惑真实而直接，但随即又缓和下来——天才总有些古怪之处，值得包容。
　　“我也不清楚，具体也没人统计过。”他如实回答，“偌大空间，人来人往，确实难以计数。”
　　“不清楚？”阿离喃喃重复。
　　这个答案比她预想的更空旷。
　　模糊的边界，正如此方天地。只能听到那些深夜偶尔传来的、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的翻页声和叹息声，可能来自任何一处，也可能哪里都不来自……
　　“万修士可还有事？”
　　“无事！一年后等阿离修士的好消息！”万凯神色喜然的离开，他将见证一个天才的诞生！一个打破他记录的天才！
　　万凯的身影转转瞬无踪。
　　藏书阁的寂静重新涌上来，填补了方才短暂被打破的虚空。
　　许久，阿离才缓缓垂下眼睑，目光重新落在手中那本厚重的典籍上。
　　书皮是暗青色的硬壳，边缘已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粗糙的纸板，填满了经年累月的尘埃与无数指腹摩挲的痕迹。
　　这本书主要讲述了仙缘草的种植。
　　通过对天山雪水、源头泉水、清冽河水等不同水源的比较，发现常年浇灌天山雪水，仙缘草会多长一厘米，而源头泉水却能使仙缘草青上一分……
　　其中详细介绍了仙缘草的九百九十九种灌溉方法，详细到用水几克！这本书或许不能叫仙缘草的种植，而应该叫仙缘草种植篇之灌溉法综述。
　　目前为止，阿离已经了解了仙缘草的养植、培育、灌溉、修剪、育种……
　　她的指尖划过那行“叶脉银纹清晰度提升约两成”！多么确凿的结论啊！
　　可她连叶脉银纹究竟是何模样都未曾亲眼得见！
　　那“清晰”与“模糊”的界限，在纸上不过是两个抽象的词，而在真实的叶片上，又该是怎样的纹理深浅呢？
　　阿离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她知晓九百九十九种灌溉法门，知晓每一种方法背后繁琐到极致的步骤、禁忌与预期成效！
　　她甚至能在脑海中清晰地推演，若将第七百零二种的“子夜月华浸润法”与第一百三十五种的“地脉灵泉引流术”结合，会产生何种数据上的叠加效应！
　　可是啊……
　　她根本没有见过仙缘草啊！
　　她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传说中的仙缘草啊……
　　阿离怔在原地。那些被典籍和静修压抑已久的鲜活生动的往昔，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坐在书院窗边的少女。夫子苍老的诵经声是单调的背景音，而她的心神，早已被窗外那个广袤无垠的世界勾了去。
　　她看飞鸟，不仅是看它掠过，更是看它如何在气流中调整每一片羽毛的角度，看它俯冲时那决绝的姿态，看它归巢时那份从容的眷恋。
　　她看群山，不仅是看其轮廓，更是看晨雾如何为其披上纱衣，看夕照如何点燃山巅的云彩，看雨后每一片叶子如何洗出逼人的翠色……
　　冬日窗上那看似简单的霜花，在她眼中是冰晶构筑的奇异森林，是寒风绘制的短暂图腾，每一次细微的融化与重构，都是雪女的精妙构思……
　　溪流声不单单是“淙淙”，她能分辨雨后涨水的湍急与早春融雪的清冽；林涛声也不仅仅是“沙沙”，松涛的浑厚、竹音的萧瑟、阔叶的哗然，各有各的语言；蜂鸣在不同花间有不同韵律，人声的喧嚷里更藏着世间百态的暖意与嘈杂……
　　她的感官曾如此贪婪地拥抱这个世界，每一个细微的动静——蝴蝶振翅、露珠滚落、甚至尘埃在光柱中舞蹈——都能让她屏息凝神，仿佛那是宇宙特意为她泄露的一丝天机。
　　她会被任何一个小小的动静吸引住，然后不自觉地停留！
　　“阿离！你生而自由！”一个声音，温柔而清晰，像一粒石子投入她心湖的最深处，漾开久违的涟漪。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层层时光与寂寥，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瞬间将她从回忆与现实的夹缝中拽回。
　　“嗣音姐……”阿离无意识地呢喃，舌尖泛起一丝遥远的甜意，又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这声呼唤，是记忆回响，还是困守此间的幻听？
　　阿离分不清，但胸腔里某种沉睡了许久的东西，却因此猛地悸动了一下。
　　她倏然抬首，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审视这座她待了整整一年的藏书阁。
　　然后，她看见了：
　　不是那些死寂的书架与典籍，而是人！
　　原来这寂静得如同墓穴的阁中，竟困着如此多活生生的、逐渐熄灭的魂灵！
　　左前方不远处，一个面容尚带稚气的少年修士，正捏着一支细毫笔，在一张素宣上极其小心地勾勒。他在画一只飞鸟，墨线流畅，羽翼渐丰，几乎能感受到那即将破纸而出的振翅之力。然而，就在翅膀快要完成最后一笔时，他的手腕猛地一颤，一滴浓墨不慎滴落，污了那片精心描绘的翎羽。少年脸上的专注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他死死盯着那处污迹，眼神一点点灰败下去，忽然低吼一声，将那张即将完成的飞鸟粗暴地揉成一团！紧攥的指节发白，墨迹晕开，染脏了他的手心，也像染脏了他某种小心翼翼的期盼。他将纸团狠狠掷向墙角，那里已有不少相似的“残骸”。然后，他猛地埋首回厚重的典籍中，嘴唇急速翕动，无声地背诵起来，那侧影单薄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颤抖着，却不知何时会坠落。
　　右后方，一个中年修士的情况更令人心惊。他紧锁眉头，目光如锥，似乎要将面前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凿穿，理解其最本源的意义。汗水从他额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空气因他的专注而紧绷。忽然，他像是遇到了无法逾越的关隘，额角青筋根根暴起，整张脸涨得通红。没有任何预兆，他双手如铁钳般抓住那本厚重大书的书脊，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野兽般的低吼，“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炸开！典籍被硬生生撕成两半！纸页如雪崩般纷扬散落，覆盖了案几，也覆盖了他瞬间僵直的身体。他垂着头，胸膛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瞪着那断裂的纸张，仿佛瞪着自己同样被撕碎了的某种信念，整个人成了一座骤然死寂的火山，徒留满地狼藉的灰烬。
　　更远的阴影里，一个女修以手支额，勉强维持着阅读的姿态。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又奋力抬起，目光在字里行间爬行，涣散而无神。显然，她的神魂早已脱离这艰涩的文字，不知飘向了何方温暖的旧梦。支撑的力量终于耗尽，她颈骨一松，“咚”的一声闷响，前额重重磕在冰冷的硬木案面上。她没有醒来，也没有动弹，就这样伏倒了。摊开的书页盖住了她半边苍白的脸颊，墨字印在皮肤上，像一道诡异的符咒。她的呼吸变得异常绵长而沉重，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仿佛正不可挽回地沉向某个知识与疲惫共同构成的黑暗深渊。
　　阿离的目光缓缓移动，看到了更多：有人用指甲在桌面反复刻画，直至指尖渗血；有人蜷缩在角落，肩膀无声地抽动；有人来回踱步，步伐凌乱如困兽；有人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脸上交替着痴笑与痛哭的表情……
　　这是求道问仙的地方吗？阿离不禁心中暗暗自问。
　　这分明是一座以知识与期望为砖石、以寂静与孤独为灰浆，砌成的巨大囚笼！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困守其中，无法逃脱！
　　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缓慢窒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阿离的脊背爬升，但紧接着，一股更为炽热的近乎决绝的情绪从心底轰然腾起！
　　你生而自由！
　　阿离低头，目光落在一直系于腰间的玉佩上。白玉温润，触手却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日夜贴着她的肌肤。
　　正面那个深深的“玖”字，在藏书阁不息的明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这不仅仅是一个编号，更是枷锁的印记，是层级的符号，是这囚笼定义她全部价值的冰冷代码。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那凹刻的笔画，仿佛触摸着一段被强行篆刻的人生。过往岁月里，她竟真的以此自处，将每一步都走得合乎玉牌上这些数字的规范与界限！
　　阿离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欢喜，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渊凝视过后彻底了然的淡然，一种悬石终落、万般消歇的平静。
　　然后，她五指收拢，稳稳地握住了那枚玉佩。白玉的冰凉瞬间包裹了她的掌心。
　　阿离最后看了藏书阁一眼——那无数高耸至穹顶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俯视着蝼蚁；那明光恒久，仿佛能消磨一切棱角的光；那些埋首于故纸堆中，背影佝偻如同沉沦苦海的行尸……
　　她的目光扫过这一切，然后，竟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灿若星辰的笑颜！
　　我不玩了！
　　我不参与你们的游戏了！
　　一群数字就想定义我的一生？！
　　哪怕遥不可及的、高贵无比的“拾”，也休想框定我灵魂的尺幅！
　　更觉可笑的，还是曾经的自己！！
　　我竟然真的垂下头颅，双手奉上了这定义自我的权柄，任由这冰冷符号成为衡量我价值的准绳？！
　　心念如电光石火，斩断最后一丝粘连。没有预演的犹豫，没有悲壮的蓄力，只是意念通达的刹那，指间随之轻轻一合。
　　“咔嚓。”一声极轻、极脆的响动，在阿离的掌心深处迸发。
　　微弱如冰晶碎裂，却仿佛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轰然炸响在她灵魂最深最寂静的荒原。
　　玉佩上，那象征着铁律、秩序与不可逾越层级的“玖”字，顷刻间布满蛛网般细密而深刻的裂痕，所有温润的光泽在瞬息间湮灭，化为一片黯淡的死灰。
　　玉屑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阿离的掌心下了一场寂静的雪。
　　就在玉佩彻底碎裂的刹那，她感到周身空间传来一阵温和的扭曲感。
　　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架、昏黄不变的明光、沉沦苦海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迅速模糊、消散……
　　下一刻，清冽的带着草木泥土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涌入她的口鼻，掀起她额前的碎发。
　　而阿离，已站在了藏书阁之外。
　　脚下是略带湿意的泥土，头顶是缀满星辰的夜空，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黛山剪影……
　　万籁俱寂，唯有风穿过叶隙的微吟，和远处隐约的溪流潺潺。在这静谧之中，她却仿佛听到了天地间最蓬勃的生机在无声奔涌。
　　阿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清冷沁脾，涤荡着肺腑中积存了一年的陈腐墨气。
　　她没有回头！只身立于天地间，微微一笑！
　　“阿离修士！！！”
　　一声蕴含着惊怒且不解的雷霆怒吼，骤然从她身后那已然遥远的界域传来，撕破了夜的宁静！
　　阿离闻声，徐徐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