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来的那一刻》佴我

17、番外 偶然汇成的一条线

　　米兰的晨光，与台湾的截然不同。

　　它穿过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的玻璃穹顶，洒下的是带着奢侈意味的金色，冰冷，又璀璨。

　　吴佩如站在Galleria走廊中央，仰着头，像无数游客一样，看着穹顶交汇处的华丽壁画。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配着卡其色长裤，比在台北时清瘦了些，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疏朗。

　　距离电影首映礼，已经过去了半年。

　　这半年，她辞去了稳定的编剧工作，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开始旅行，用脚步丈量曾经只在剧本里描述过的世界。

　　来米兰，就当给自己三十一岁的生日礼物。

　　自己或许这是逃离，是寻找——

　　逃离那个充斥着回忆的城市，寻找那个在聚光灯下宣称“真正到来”的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她与郑京，默契地遵循着“避而不见”的成人法则。

　　没有拉黑，没有恶言，只是静静地躺在彼此的联系人列表里，像两颗运行在不同轨道的行星，知道对方存在，却不再交汇。

　　她天真以为世界很大，足够两人永不碰面。

　　“佩如？”

　　一个熟悉到让她心脏骤然收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或许是脑袋产生的错觉，了然的平静过后。

　　身体微微僵住，缓缓转过身。

　　郑京就站在几步之外，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外搭一件浅灰色风衣，头发比记忆中长了一些，随意地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一个刚买的Gelato，甜筒边缘渗出一点点粉色的草莓酱。

　　样子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

　　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久别重逢的戏剧性，只有一种被时光沉淀后的、复杂的审视。

　　“郑京。”佩如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真巧。”郑京走上前，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一个人？”

　　“嗯。你呢？”

　　“来看面料展，顺便给自己放个假。”

　　简单的对话，生疏而礼貌。
　　两人之间，隔着半年的时光，隔着那场没有正式告别的分离，隔着佩如内心那座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废墟。

　　“你的电影，我看了。”郑京舀了一勺冰淇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最后那场戏，你在台上的独白，很勇敢。”

　　佩如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那是她最赤裸的时刻，却被曾经最亲密的人隔着屏幕“旁观”。

　　“是吗？”她扯了扯嘴角，“那不是戏，是真实。”

　　“我知道。”郑京看向她，眼神依旧深邃如海，“所以才勇敢。承认无法和解，比强迫自己原谅，需要更大的力量。”

　　两人并肩走在拱廊下，脚步缓慢，像设计遇见却形同同路的人。奢侈品橱窗里陈列着精致而无情的商品，映出一白一黑的身影，靠近，又疏离。

　　“你看起来不错。”郑京说。

　　“你也是。”

　　又是一阵沉默。

　　传来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带着回响。

　　“前面有一家咖啡馆，杏仁饼干很不错。”郑京忽然说，语气自然得像她们昨天才一起喝过下午茶，“要试试吗？就当……庆祝在异国他乡的偶遇。”

　　佩如犹豫了。
　　她知道，这杯咖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打破“避而不见”的默契，意味着要重新面对这份曾自觉不配拥有的温暖。

　　转而看向郑京，郑京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等待。就像过去无数次，在她被母亲的电话搅得心神不宁时，郑京只是安静地递给她一杯温水，说：“先喘口气。”

　　那一刻，佩如忽然明白，自我逃离了台南，却逃不开意识中的那个“她”。

　　本能地依然会被郑京这份沉静所吸引。

　　“好。”声音低低的好像只能听见自己说。

　　咖啡馆很小，洋溢着浓郁的咖啡香。两人坐在临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在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阿姨……后来有联系你吗？”郑京搅动着杯中的拿铁，问得谨慎。

　　佩如摇摇头，看着窗外米兰街头步履匆匆的行人。“没有。这样挺好。”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前段时间去了台南，把那个公寓退租了。东西都处理掉了。”

　　包括母亲留下的所有痕迹。这是一个仪式，她没说，但郑京懂了。

　　“我爸妈前几天还问起你。”郑京微微一笑，“说你这个‘查某囝’很有骨气。”

　　听到熟悉的闽南语词汇从郑京口中吐出，在这遥远的欧洲街头，佩如感到一种奇异的亲切与酸楚。明明曾经那么害怕面对郑京那健康、完满的家庭，觉得那是对自己破碎出身的一种无声嘲讽。

　　现在，似乎能稍微坦然一些了。

　　“代我谢谢他们。”佩如轻声说。

　　话题被谈到了无关紧要的部分聊起了，米兰的天气，台南的小吃，郑京店铺的好坏，佩如正在写的游记。刻意避开了情感，避开了未来，只分享着彼此此刻的生活碎片。

　　一杯咖啡的时间，很快。

　　结束时，阳光已经西斜。两人并立站在咖啡馆门口，面临着又一次分别。

　　“我明天去佛罗伦萨。”佩如说。

　　“我后天回台北。”郑京回应。

　　方向不同，轨迹再次分开。

　　郑京看着佩如，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动作自然，带着残留的亲昵。

　　“吴佩如，”她叫她的全名，声音很轻，却重重落在佩如心上，“别回头。我一直都很看好你的。”

　　没有挽留，没有追问，只有这一句，如同祝福，也如同告别。

　　佩如眼眶一热，强行忍住。
　　她点了点头。

　　“你也是。”

　　郑京笑了，转身，汇入米兰街头的人流，黑色的风衣下摆随风轻扬，没有回头。

　　佩如站在原地，看着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人海。晚风吹来，带着阿尔卑斯山麓的凉意。

　　这一次，心里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只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怅惘，以及一种奇异的释然。

　　选择让她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在需要成长的时候分开。或许未来某一天，当佩如内心的废墟真正开出花朵，当她们都成为了更完整的自己，命运的坐标会再次重合。

　　也或许，不会。

　　但至少，在这遥远的米兰，互相确认了彼此都安然无恙，都在自己的轨道上继续运行。

　　这就够了。

　　佩如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与郑京相反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独行，但不再无悔，而是带着一份沉淀后的、对过往与未来的清醒认知。

　　此刻的她也像一片能承接所有风暴的海，连遗憾，都变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