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蚀》碎银妃

15、风暴眼

　　手机SIM卡碎片在马桶漩涡中消失的最后一秒，朱雨洁瘫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听见了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巨响。卧室窗帘紧闭，只有门缝底下渗进来一缕客厅的光，切割开满室昏暗。

　　信息发出去了。

　　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却将是滔天巨浪，足以将所有人卷入、撕碎的巨浪。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不是冷，是恐惧，深入骨髓、攫取呼吸的恐惧。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下，竟然翻涌着一丝扭曲的、近乎癫狂的快意。

　　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现在，也被我拖下水了。

　　门外传来吴助理平稳的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叩门声：“朱小姐，牛奶热好了。”

　　朱雨洁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停止颤抖。她站起来，双腿还是有些发软，走到门边，拧开门锁。

　　吴助理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站在外面，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在递过牛奶时，似乎在她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谢谢。”朱雨洁接过，声音沙哑。

　　“宁先生刚才来电，”吴助理说，语气没有波澜，“医院那边安排好了，下午两点，我陪您过去。在此之前，请您好好休息。”

　　两点。还有几个小时。

　　朱雨洁点点头，捧着温热的牛奶杯，指尖传来一点稀薄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将牛奶喝掉。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安抚了一下紧绷的神经。

　　她需要休息，需要保存体力，应对下午的检查，以及检查之后必然降临的、更可怕的风暴。但她睡不着，眼睛瞪得生疼，脑子里像有无数台生锈的机器在疯狂空转，发出刺耳的噪音。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爬行。

　　中午，吴助理送来了清淡的午餐。朱雨洁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她能感觉到吴助理的视线偶尔落在她身上，带着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吴助理是宁渊最得力的眼睛和手，她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下午一点半，吴助理敲门提醒她准备出发。朱雨洁换上了一套吴助理准备好的、样式简单保守的米色针织衫和长裤，头发扎成低马尾，素颜，看起来苍白脆弱，像个真正需要被保护（或者说监管）的病人。

　　走出套房时，她最后瞥了一眼客厅那个矮柜。小手包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被吴助理收走了，还是宁渊派人取走了。那部掰了SIM卡的手机还藏在床垫深处，一个无用的金属疙瘩，但曾经发射出的信息，此刻大概已经在某些人的手机屏幕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电梯下行，轿厢镜面映出她和吴助理沉默的身影。朱雨洁垂着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车子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候，不是宁渊常用的那辆，是一辆更低调的黑色轿车。司机是个陌生面孔，沉默而精悍。吴助理为她拉开车门，和她一起坐在后座。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朱雨洁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心跳随着目的地的接近而逐渐加速。医院，那个即将宣判她“怀孕”谎言生死的地方。

　　车子没有开往任何一家知名的公立或私立医院，而是驶向城西一个相对僻静的区域，最后停在一栋外观看起来像高级公寓、门牌却挂着“瑞安国际健康管理中心”的白色建筑前。这里守卫森严，入口处需要刷卡和面部识别。

　　朱雨洁被吴助理带着，穿过安静得近乎肃穆的大堂，乘坐专用电梯抵达三楼。整个楼层空旷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精油的混合气味。她们被引入一间装修得像豪华酒店套房的诊室，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温和的中年女医生已经等在那里。

　　“朱小姐，请坐。”女医生声音轻柔，“宁先生已经交代过了，我们为您做几项基础的孕早期检查，包括血液HCG、孕酮，以及B超确认孕囊位置。”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询问，直接进入正题。这是宁渊的风格，高效，直接，不容置疑。

　　朱雨洁顺从地坐下，伸出胳膊让护士抽血。针尖刺入皮肤的细微痛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抽完血，她被引导到里面的检查室，躺上B超床。

　　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小腹上，女医生拿着探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轻轻移动，目光专注地盯着旁边的显示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诊室里只有仪器轻微的嗡鸣声。女医生的眉头微微蹙起，探头移动的速度放缓，在某些位置反复探查。

　　朱雨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没有，一定是没有。她根本没有怀孕。谎言马上就要被拆穿了。等待她的将是宁渊滔天的怒火，以及比死亡更可怕的“处理”。

　　她几乎要崩溃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宣判。

　　然而，女医生却突然“咦”了一声，探头停在某处，又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钟，然后开口道：“朱小姐，请放松。这里……似乎有一个非常早期的孕囊回声，但位置有点偏，而且形态不太典型，周围血流信号也弱。可能是因为时间太早，还看不清楚。也可能……”

　　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也可能存在胚胎发育不良或者宫外孕的风险。需要结合血检结果，并且一周后再复查B超才能明确。”

　　朱雨洁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医生。

　　孕囊回声？非常早期？形态不典型？

　　这……这是什么意思？她真的……可能怀孕了？还是仪器误差？或者女医生在某种压力下（来自宁渊？）说了模棱两可的话？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冲击着她，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医生，您的意思是？”吴助理在一旁冷静地开口询问。

　　“我的意思是，目前B超只能看到一个疑似孕囊的结构，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就是正常宫内早孕，也无法确认胚胎活性。需要等血HCG和孕酮的结果出来，大概两小时。即使血值支持怀孕，鉴于B超所见，也强烈建议一周后复查，排除宫外孕等风险。”女医生回答得专业而谨慎。

　　吴助理点点头，看向朱雨洁：“朱小姐，我们先去休息室等血检结果。”

　　朱雨洁像木偶一样被扶下检查床，擦掉腹部的耦合剂，整理好衣服，跟着吴助理来到一间舒适的休息室。吴助理给她倒了杯温水，然后便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只是偶尔用手机发送着什么，大概是在向宁渊汇报情况。

　　朱雨洁捧着水杯，脑子里一片轰鸣。

　　疑似怀孕？不能确定？有风险？

　　这比直接判定没怀孕更让她恐慌。如果直接判定没怀孕，她至少知道自己的结局——宁渊的惩罚。可现在，悬在了半空。宁渊会怎么看待这个“疑似”的结果？他会相信吗？他会等一周后复查吗？

　　一周……她有一周的时间？

　　不，她没有。视频交易迫在眉睫，李建明不会等，那个匿名者不会等。还有她发出去的那两条信息……陆沉舟和李铭，他们不会等。

　　混乱中，她忽然想起自己发给陆沉舟和李铭的信息里，都说了“宁渊逼我去医院”。现在，她确实在医院（或者说健康中心）。如果陆沉舟或李铭真的在意，他们会不会……有所行动？

　　这个念头让她既恐惧又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期待外力的介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哪怕那外力同样危险。

　　两小时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像两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休息室的门被敲响，那个女医生拿着几张报告单走了进来。

　　“朱小姐，血检结果出来了。”女医生将报告单递给吴助理，语气平稳，“血HCG数值偏低，孕酮水平也不理想，与B超看到的疑似孕囊情况基本吻合。目前可以确定为生化妊娠可能性大，或者极早期的、有先兆流产风险的宫内孕。必须严格卧床休息，避免任何刺激和压力，一周后复查至关重要。”

　　吴助理接过报告单，迅速扫了一眼，然后对女医生点点头：“明白了，谢谢医生。我们会安排。”

　　生化妊娠？先兆流产风险？朱雨洁听得似懂非懂，但“可能性大”、“风险”这些词她听懂了。所以，她可能真的有了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极其脆弱，可能根本保不住？

　　这简直是命运最恶毒的玩笑。她用来保命的谎言，竟然可能成真？却又以这种随时可能消失的方式？

　　“朱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吴助理收起报告单，对她说道。

　　回程的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吴助理一直在用手机低声与什么人通话，语气恭敬，偶尔提到“血值”、“B超”、“医生建议”等词。朱雨洁知道，她在向宁渊做最终汇报。

　　她的命运，又一次被压缩成了几张纸上的数据和几句专业的诊断术语，等待着宁渊的裁决。

　　车子驶回铂悦酒店。再次进入那个华丽的牢笼，朱雨洁感到一阵更深的窒息。套房的门在身后关上，像是隔绝了最后一点虚假的自由空气。

　　吴助理没有离开，而是对她说：“宁先生晚些时候会过来。请您先休息。有任何需要叫我。”

　　朱雨洁麻木地点点头，走回主卧，反锁上门。她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却照不进她心底分毫。

　　宁渊会来。带着血检和B超报告，带着对这个“疑似孩子”的最终态度。

　　陆沉舟和李铭呢？他们收到信息后，会沉默，还是行动？

　　还有李建明和那个视频交易……一切都在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狂奔。

　　她靠在窗玻璃上，额头贴着冰凉的玻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但大脑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找不到任何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客厅传来开门声，然后是宁渊低沉的声音，正在和吴助理交谈。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似乎比之前更加冷硬。

　　脚步声朝着卧室走来。

　　朱雨洁的心骤然缩紧，转过身，面对着房门。

　　门把手转动，宁渊推门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那份报告单，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下午在书房时更加深邃难测，像暴风雨前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海面。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房间中央的沙发坐下，将报告单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抬眼，看向站在窗边、身体紧绷的朱雨洁。

　　“过来。”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朱雨洁慢慢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

　　“医生的话，吴助理都转达了？”宁渊问。

　　“嗯。”朱雨洁低声应道。

　　“你怎么想？”宁渊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朱雨洁愣住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一时语塞：“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宁渊微微挑眉，“这个孩子，现在可能是你唯一的护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你告诉我你不知道？”

　　朱雨洁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把“孩子”和当前的危机联系在了一起。

　　“宁先生，”她鼓起勇气，声音颤抖但清晰，“如果……如果真的有孩子，是你的。你能不能……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帮我过了视频交易这一关？我保证，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惹麻烦，我可以……可以消失，只要孩子平安……”

　　她在赌，赌宁渊对血脉的在意，哪怕只是一丝。

　　宁渊看着她，眼神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麻烦、却又不得不处理的物品。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孩子是不是我的，现在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就算真的是，一个发育不良、随时可能流产的孩子，价值有限。”

　　他的话像冰水，浇灭了朱雨洁最后一点希望。

　　“不过，”宁渊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你发给陆沉舟和李铭的信息，倒是给了我们一点……意外的转机。”

　　朱雨洁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结。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那部手机不是被……

　　“你以为掰了SIM卡，删掉记录，我就查不到了？”宁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部手机只要开过机，发送过信息，基站就有记录，号码和接收方一清二楚。陆沉舟的助理，李铭……朱雨洁，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她在他面前，永远像透明的一样。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过，我现在不打算追究这个。”宁渊靠回沙发，手指轻轻敲击着报告单，“因为你这步昏招，反而可能有用。”

　　有用？朱雨洁茫然地看着他。

　　“陆沉舟和李铭，现在应该都收到了你的‘好消息’。”宁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一个可能怀了他们之中某人孩子的女人，正被我控制着，还要被逼着去进行一场危险的视频交易。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朱雨洁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似乎有点明白宁渊的意思了。

　　“陆沉舟如果想借题发挥打击我，或者真的对那个‘可能的孩子’有兴趣，他可能会插手交易，试图控制你或者那个视频。李铭……那个蠢货，如果真以为孩子是他的，以他的性格，可能会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比如……试图救你，或者破坏交易，不让视频落到他父亲手里。”

　　宁渊顿了顿，看着朱雨洁骤然亮起又充满恐惧的眼睛：“混乱，对我们不利，但对那个握有视频、想安全拿钱走人的匿名者，更不利。交易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如果陆沉舟和李铭都搅和进来，那个匿名者可能会慌，可能会露出马脚，或者……为了自保，提出更有利于我们的交易条件，甚至可能放弃交易。”

　　他在利用她制造的混乱，反将一军！

　　朱雨洁感到一阵寒意。宁渊的思维永远比她快无数步，她以为自己扔出了炸弹，却不知早就在他的算计之中，甚至成了他棋盘上的另一步棋。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颤声问。

　　“等。”宁渊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等李建明那边的交易细节。等陆沉舟和李铭的反应。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扮演好一个‘可能怀孕’、‘恐惧无助’、‘被胁迫’的女人。必要时，可以适当向他们‘求助’。”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警告：“记住，你的‘求助’，必须在我的掌控之下。如果敢再自作主张，或者试图向任何人透露更多，包括这个孩子的真实情况……”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寒意说明了一切。

　　“我明白了。”朱雨洁低下头。

　　“视频交易的时间地点，应该很快就会确定。”宁渊看了一眼手表，“最迟明晚。在这之前，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吴助理会照顾你。”

　　照顾？还是监视？

　　朱雨洁没有问。

　　宁渊不再多说，拿起那份报告单，转身离开了卧室。

　　门关上，房间里重新剩下她一个人，还有窗外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夜色。

　　她慢慢滑坐到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等。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

　　等待未知的交易，等待男人们的反应，等待肚子里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的命运，也等待她自己最终的结局。

　　而她知道，无论结局如何，从她撒下那个怀孕的谎言，并将它同时抛给三个男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置身于这场风暴最疯狂、最危险的中心。

　　毁灭，或者……同归于尽般的“生机”，就在前方。

　　夜色，愈发深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