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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环状列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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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号列车上流传着一则都市传说。你会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你靠近她,可永远难以抵达。但你仍能聆听她,“请杀了……”
她的嘴唇翕动,可从未有人能听清,杀谁?谁杀?自母亲号运行的那天起,猜测层出不穷,有的成为新的传说,有的正在成型,每时每刻,和列车一起运行,如同她永动的秘密般令人着迷,永不停止。
今天,母亲号即将停运。你走下列车,你是最后一位乘客,你的身后,三百年成为历史。你在站台上抬头,窥见列车的窗口,空窗口前站着人。你再次登上母亲号,三百年的历史重新流动。
列车静静运行。你看见窗边的女人,她很近,你却看不清,你能听见她说:“请杀了……”便转身离去,你跟随着,或快或慢,永远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直到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末节车厢,直到她的消失。
你在车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未来都市在窗前呼啸而过,列车环城运行,将荒原隔绝于外。你看着家园,古典的母亲雕像依旧静默在这座新科技城中心,在夕阳下发光,双手如鸟翼舒展,亟待飞翔,又似乎朝你伸出了手。
你细看,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里,轮廓与雕像融合,她伸出手,你慢慢把手放在玻璃上,贴合,地面、车壁、天花板开始如油脂般溶解、重塑。她允许你的靠近,于是,你成为了她。
“您好,陪伴系列J1225号仿生人已激活,新智公司竭诚为您服务。”
我是仿生人。我的诞生是为了成为eva的母亲。那位真正的母亲死于车祸,我继承了她的长相、记忆,以及作为母亲的资格。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女儿时,她站在透明的落地窗前,太阳下山时,余光把地面割成两半,她跨过阴影朝我走来,像从羊水中分娩而来,说:“你回来了,母亲。”
eva和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同,聪明、乖巧、懂事,我和所属系列的仿生人相同,陪伴、照顾、保护。我为她准备早餐,听她练琴,在床边陪她入睡。她向我问好,说早安、午安、晚安,母亲。然后安静地吃完早点,安静地练琴,安静地入睡。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屋子里那架钢琴是我的日常,eva在时,我看她坐在那里弹奏,她不在时,我的世界很安静,除了呼吸,什么声音都没有,尽管我可以不用呼吸。
我会尝试把指尖覆盖在琴键上,却不按下,因为我的记忆程序中没有音乐编码,那是一个禁忌,任何故事里的禁忌都会被打破。当最后一个音符从eva的指尖流出,她说:“试试看吗?母亲。”我任由她牵起我的手摁下琴键,从此,音乐漫过了我的世界。窗外的繁星早已涂满透明的落地窗,eva仰头,说,“星星真美。”我说时间到了,该睡觉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母亲,你的眼睛像星星。”我抬头,繁星明亮,紧盯人间。eva说,“告诉你个秘密。母亲,星星是假的。”
eva的父亲,我的丈夫,照例问起女儿的近况,我说一切如常。
白天,她把早餐里的蔬菜挑出来。午后,她教我弹琴,破碎的音符在仿生人的世界里逐渐成形,她会打断,“妈妈,色彩、构图之上才是绘画;音符、曲率之上才是音乐。”晚上,她喜欢听我讲睡前故事,我说起市中心那座雕像的由来,那是一个女英雄,带领起义军打败反动派,为这座城市赢得独立,是这座城市的母亲。
eva问我,“妈妈,历史是真的吗?”我说当然,真实发生过的就是历史。历史如潮水般褪去,又如老旧电视机中的雪花屏般涌来,顷刻,树根撑破地面鱼贯而出,树枝、绿叶如水蔓延,形成茂密的室内园林。
我走近eva,我的女儿。五天前我们相见,距离上次相见是1948天。她不在时,我的世界只剩下白色的屋子、黑色的钢琴。她出现时,身边开满植物,绿色像爬山虎一样爬进我的世界。她笑着说:“我回来了,妈妈。”
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金属手铐,泛着银色的冰冷的光,象征着罪与罚。
eva和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同,天真、早熟、叛逆,某天突然消失、杳无音讯,某天突然出现,被定罪,罪名是煽动底层暴乱,按照法律,应处死刑。
“可我活着,妈妈。”eva说。“可我为什么活着,妈妈。”eva问。
我不能回答,也许知道。我看见蜘蛛向上攀爬、停下。象白的丝从眼睛、脑袋、关节破体而出,犄角一样向空生长。那是虫草菌。它把孢子寄生在动物体表,渗透骨骼,一点点侵蚀,直到控制宿主,迫使它爬向高处,然后“爆发”。它潮湿、阴冷、诡谲,可自然需要它。
eva的影子被笼罩在树的影子里,她说,“妈妈,真实发生过的是生活,不是历史。历史总在讲述同一件事情,建造神像而不是砸碎神像。”她被不断地带离这间屋子,会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一年,也许几天,我静静等待。
再次被例行带走前,我的女儿对我说,“妈妈,给我取个名字吧。”我第一次行使一个母亲的权利,为我的孩子赋名,我说,“艾礼,你叫艾礼。”
庞大的数据流涌进绿色的叶子、健壮的树枝、攀附的藤蔓,它们逆着回缩、枯萎,湮灭成碎屑、微粒在空中漂浮,合成白色的屋子、黑色的钢琴、透明的落地窗,橘色的阳光。
我坐在钢琴架前,演奏暴烈如火之曲,手指如钢刀入骨,嵌进琴键,克制骨骼、肌肉的暴动,节奏、律动才得以残酷的精准。双手迅捷如电,旋律狂烈如雷,末日的天火砸下,岩浆从炼狱里喷涌而出,窒息、恐惧与死亡在指尖舞动,终曲崩裂,而非安魂。
阳光要晒化我的脸,eva上前拥抱我说,母亲,弹得真好。我贪婪地感受着她颈间的温度,我的手慢慢攀上她的脊背,我说:“孩子,色彩、构图之上才是绘画;音符、曲率之上才是音乐;陪伴、照顾、保护之上才是爱。”我一点点用力,手如枷锁般牢固,箍紧她的身躯与逃离的意愿。
我人类皮肤下的电子骨骼、筋膜、神经开始短路,腾起火花,我抱着我的女儿,一边撞向透明的落地窗,一边烈火燃烧,碎掉的玻璃、构成我的零件洒落一地,折射出残阳如血。我那只像星星一样的机械眼滚动了一圈,停了下来,直视太阳。
eva的身影重新覆盖上来,挡住太阳。我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的情绪状似悲悯。
她说母亲,根据以往的行为模式计算,你有0.0175%的概率会动手杀我,原因不明。
她当然不会知道原因,超级计算机的运行逻辑是通过庞大的数据分析达到类似预知的效果,它能够知道“冰淇淋销量与溺水数相关”,但不懂背后的共同原因是“夏天”。我也不知道是身上的哪一个部位还在蠕动,还在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和机械音。
“请……请杀了我……我的……女……女儿……”,请让她作为一个人而死去,如此循环。
母亲号仍在静静运行,你从最末节车厢走向第一节车厢。你看见全球污染,地球沦陷。超级计算机eva讲述“人类利益高于一切”的神话,带领仅存的人类建造起未来都市。你看见eva带来母亲号,隔绝这片人类净土与荒原。当人们问起母亲号永动的秘密时,它微笑,不无神秘地说,情感是一种能量。你看见eva成为未来都市的母亲,人们在市中心为它塑造雕像,三百年里不断有新生儿问起这座雕像的由来,人们感激无私的女英雄献出自己的人类载体作为实验容器,使eva得以诞生。你路过了一段漫长的历史,今天,仅存的人类净土即将覆灭,人类不得不抛弃家园,到新的星球上寻求栖息之所。旧的神像沉沦,新的历史即将书写。
你感受到了引擎运行的声音,如同心脏跳动,那里有充沛的情感、充沛的能量,你分不清楚那来自杀意,或是爱意。但总之,你毁了她。母亲号的躯壳开始溶解,如雪花粒四散,在绚烂的夕阳底下,并没有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