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的八分钟》陆宣清LuLu

26、第 26 章

　　秋意愈发浓稠，将天空染成一种更高远更寂寥的蓝。
　　香樟树依旧固执地绿着，但校园里那些果树——橘子树、芒果和柠檬树、还有几株少见的山楂树，都已经结出了成熟的果实。
　　往年这时候，总有些按捺不住的“调皮分子”会偷偷翻墙或者趁体育课间隙去摘果子，为此没少被教务处抓典型。
　　今年，学校大概是吸取了教训，也可能是想给紧张学习中的高二学生一点喘息，竟破天荒地组织了一次官方的“采秋”活动，美其名曰“体验收获，感受自然”。
　　消息一出，整个高二年级都沸腾了。
　　比起坐在教室里啃书本，能名正言顺地在校园里“游荡”采摘水果，简直是天大的福利。

　　活动当天下午，阳光正好，暖融融的，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温柔。大家以班级为单位，提着学校分发的小篮子，嘻嘻哈哈地涌向校园各处的果树下。

　　桑随和赵言淇、乔春朝她们走在一起。理科实验班的氛围比普通班更凝重些，这样的活动显得尤为珍贵，所以桑随很积极参加今天的活动。
　　她在新的班级里，也并非不是没有交到新朋友，跟楚熙然之间的友谊也更深了一些，但楚熙然满心满眼只想着如何提升自己的成绩，采秋活动也只是漫不经心，捧着一本“小甘单词”在认真学习。
　　理实验班多的是楚熙然这种争分夺秒抓紧时间学习的人。
　　于是桑随只能找赵言淇她们，即使分班，她们的友谊也依然在，女孩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惊起了枝头歇息的鸟雀。

　　桑随仰头看着那红艳艳的石榴，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的心情也如同这秋日的阳光，明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这个季节的怅惘。

　　就在她踮起脚，试图去够一个看起来格外饱满的柿子时，目光不经意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不远处那棵最大的石榴树下。
　　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独自站在那里。
　　是梁逢深。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和深色长裤，身形落拓，背影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去采摘，只是微微仰着头，安静地看着枝头累累的硕果，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挺直，下颌线绷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风吹动他柔软的黑发和卫衣的帽子系带，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宁静和淡淡的疏离。

　　桑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泛起一阵细密而无声的酸涩。

　　他还是那样好看，好看到让她觉得，仅仅是这样一个遥远的、不经意的背影，都足以填满她整个秋天的记忆。
　　可也正是这种好看，这种仿佛站在云端之上的清冷，无声地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可以努力靠近，可以偷偷注视，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
　　暗恋就像这秋日的空气，吸入肺里是清甜的，呼出来时，却带着凉。
　　她默默地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摘着眼前的柿子，只是动作慢了许多。

　　在弯腰放置果实的时候，她瞥见了草丛里几丛生长得极其茂盛的狗尾巴草。
　　毛茸茸的草穗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带着一种野性的、顽强的生命力。
　　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折下了几支最饱满、毛穗最蓬松金黄的狗尾巴草。
　　她知道狗尾巴草的花语——坚忍，不被人了解的爱，艰难的爱，以及，暗恋。
　　一个大胆而隐秘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她将自己篮子里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成色最好、形状最完美的几个柿子和石榴单独放在一边，又找来一张干净的软纸，将那几支狗尾巴草仔细地包裹好。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跳已经快得不成样子。

　　趁着活动快结束，大家忙着整理“战利品”，人流开始往教室回撤的混乱当口，她抱着那几样东西，像一只做贼的小松鼠，飞快地溜向了高二六班的方向。

　　六班的教室果然空无一人。她熟门熟路地走到梁逢深的座位旁，他的桌面干净整洁，一如他本人。
　　她深吸一口气，将用软纸包好的狗尾巴草，连同那几个最好的水果，一起飞快地塞进了他的桌肚里。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脸颊烫得厉害，手心也沁出了汗。
　　她犹豫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便利贴和笔，趴在桌沿，用工整又带着点娟秀的字迹写下：
　　梁逢深，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没有署名。
　　她将这张小小的黄色便利贴，贴在了那包狗尾巴草最显眼的位置。
　　梁逢深，你知道狗尾巴草代表什么吗？
　　是无望不需要回应的暗恋。
　　喜欢他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采秋活动的欢愉气息尚未完全散去，高二年级期中考试的阴影便如同北方的冷空气般，迅速南下，笼罩了整个校园。
　　为了鼓舞士气，年级组特意在考试前一周，召开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动员大会。
　　大礼堂里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肃穆以及青春期特有躁动的复杂气息。
　　领导们冗长的讲话结束后，主持人宣布：“下面，有请本次月考以及数学竞赛中表现优异的同学，高二十六班梁逢深，上台带领全体高二同学宣誓。”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聚光灯“啪”地一声，打在了舞台一侧。梁逢深从幕布后稳步走出，走向舞台中央的立式话筒。
　　他换上了熨帖的校服，蓝白相间的颜色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
　　他没有刻意打扮，脸上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但当他站定在话筒前，目光平静地扫视台下时，一种无形却强大的气场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桑随坐在台下，仰着头，像礼堂里绝大多数人一样，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脸部轮廓，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淡淡的线。
　　他握着宣誓词的手，指节修长而分明。当他开口，带领大家念出宣誓词时，那清越而沉稳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和信念感。
　　“……不负韶华，砥砺前行！为梦想，全力以赴！”他每念一句，台下便响起山呼海啸般的跟读。

　　桑随也跟着念，声音淹没在集体的声浪里，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宣誓本身，而是因为带领宣誓的那个人。

　　他真好看。
　　好看到让她觉得，能这样坐在台下，光明正大地看着他，都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暗恋的情绪在此刻达到顶峰，酸涩与甜蜜交织，像一颗裹着薄薄糖衣的柠檬糖，初尝是甜，细细品味，那酸便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浸透了整个心脏。

　　他站在光里，引领着方向；而她，在台下的人群中，是无数仰望着之一。
　　这份喜欢，无声，却震耳欲聋。

　　动员大会的最后一项，是年级组长宣布的一个颇具仪式感的环节——“请各班同学，按顺序到教学楼后面的涂鸦墙，写下一句给自己鼓励的话。这些话会一直保留到你们高考前夕，到时候，再回来看一看，看看自己当初的信念和勇气！”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涂鸦墙移动。那面原本灰扑扑的墙，此刻已经被五彩斑斓的粉笔字覆盖，密密麻麻，写满了少年人的豪言壮语、迷茫困惑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桑随拿着分到的一小截白色粉笔，站在喧闹的人群外，看着那面被青春和梦想填满的墙，有些出神。

　　该写什么呢？加油？努力考上好大学？这些似乎都太普通，无法承载她此刻翻涌的心绪。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梁逢深在舞台上演唱《孤单心事》时低垂的睫毛，想起他带病表演后眼底的落寞，想起他安静站在石榴树下的背影，想起他带领宣誓时坚定的眼神……
　　她希望他快乐，希望他顺利，希望他所有的努力都不被辜负，希望他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一切。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挤到一处稍微空白的墙面前，抬起手臂，用尽此刻所有的虔诚与勇气，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行字——
　　梁逢深，祝你得偿所愿。
　　没有署名，混杂在无数或励志或俏皮的留言中，它朴素得毫不起眼。
　　但这七个字，却耗尽了她整个青春里，最盛大、最无声的暗恋所能给出的、最美好的祝福。

　　她写完，迅速退回到人群里，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枝丫，斑驳地洒在涂鸦墙上，也洒在那行新鲜的、白色的字迹上，微微反着光。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行字，然后转身，汇入流动的人群，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梁逢深，你看，我把我说不出口的喜欢，和对你所有的祝愿，都写在这里了。
　　愿你以后，真的能够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