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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无声的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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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渡川的身体在强效治疗和自身顽强的恢复力下,终于勉强达到了可以下床轻微活动的标准。医疗官反复叮嘱他不能久站,更不能情绪激动,但他只是沉默地点头,执意要去看望顾临渊。每走一步,胃部的隐痛和背部未愈的伤口都在提醒他身体的虚弱,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顾临渊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入了特殊观察病房,但依旧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凌寒的解释是,他的Enigma核心正在进行一种极其复杂的自我重构,这种"休眠"是必要的保护机制,贸然打断后果不堪设想。
渡川推开观察病房的门,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病房里光线柔和,只有生命维持仪器发出规律的、低沉的嗡鸣。顾临渊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比起几天前那种濒死的灰败,总算有了些许生气。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睡着了。
渡川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天来,胃部的隐痛和背部的钝痛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但在此刻,这些生理上的不适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只是看着,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又夹杂着一丝沉重。那条自"双生核心"状态后便存在的无形能量连接,似乎在他靠近后变得更加清晰,他能感觉到顾临渊核心深处那缓慢而有力的重构脉动,如同冰封的河流下,暗流在悄然涌动,带着一种冰冷的、却又充满生机的力量。
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灰白渐渐染上黄昏的金色。就在他以为顾临渊今天不会醒来,准备起身离开时,床上的人眼睫忽然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渡川立刻屏住了呼吸,所有动作都停滞了。
顾临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抵抗某种梦魇,唇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然后,那蹙紧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接着,那双浅色的瞳孔,如同蒙尘的宝石被轻轻擦拭,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茫然地涣散了几秒,在虚空中没有焦点,然后才慢慢凝聚,最终,准确地落在了床边的渡川身上。那双眼睛里还带着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朦胧,却已经恢复了那种特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与冷静。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无声的、复杂的情绪。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顾临渊的嘴唇动了动,干燥的唇瓣裂开细小的口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渡川立刻起身,动作有些急,牵扯到背部的伤,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毫不在意,迅速拿起旁边备着的温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蘸湿顾临渊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喝了一点点水后,顾临渊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渡川以为他又要睡过去时,他才用极其沙哑、微弱得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的声音,问了一个完全出乎渡川意料的问题:
"渡川...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渡川心底最深处、那个被层层封锁、几乎已经与血肉长在一起的旧伤疤。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的抽搐,比任何一次病痛发作都更尖锐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刚刚愈合不久的针眼又隐隐作痛。
顾临渊浅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没有探究,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仿佛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一个答案。但渡川却从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根源"的探寻。或许是因为"双生核心"的连接让彼此的意识产生了某种程度的交融,或许是他自身破碎的过去,让他在苏醒后,下意识地想要触碰身边这个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连接"的人,最深的羁绊与伤痕。
渡川避开了顾临渊的视线,目光落在窗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间的哽塞和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再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时光的灰尘。
"我妈妈..."他顿了顿,努力让声线平稳一些,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瓴城总院的护士长。"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母亲的身影——个子不高,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脸上带着温和却坚定的笑容。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但在手术台和病房里,却像换了个人,果断、干练、无所畏惧。
"19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武汉需要支援,她第一批报了名。"渡川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出发前那个晚上,她一边给我包我最爱吃的饺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我,冰箱里的菜要记得吃,下雨天要加衣服...好像我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记得那天晚上饺子的味道,也记得母亲转身时眼角细微的皱纹和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
"她...没回来。" 渡川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到了那边不到两周,就感染了...病情恶化得很快...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甚至清晰地记得接到那个电话时,手机冰冷的触感,和耳边传来的、父亲压抑的、破碎的哭声。那哭声不像他印象中永远坚毅如山的父亲,更像一头受伤野兽的哀鸣。从那以后,家里再也闻不到消毒水和饭菜香混合的味道,只剩下冷清和沉默。
病房里陷入了死寂,只有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记录着生命的痕迹。
"我爸..."渡川停顿了更久,才继续道,声音更加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他是个缉毒警。"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穿着笔挺的警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深深刻入骨子里的孤绝的样子,看到他书房抽屉最深处藏着的、已经有些泛黄的母亲的照片,看到他每次出危险任务前,都会默默擦拭那枚承载着荣誉与沉重责任的奖章。
"他话不多,脾气有点倔,一辈子都在跟最危险的人打交道。"渡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身为儿子的骄傲,更有深不见底的、无法愈合的痛楚,"他书房的抽屉里,锁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八枚三等功奖章,四枚二等功奖章。每一枚奖章背后,都是一道伤疤,一次死里逃生。"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偶尔会抱着他,指着那些奖章轻描淡写地讲述一些经过"美化"的故事,但眼中的疲惫和坚毅却无法掩饰。
顾临渊静静地听着,浅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却仿佛一个深潭,能吸纳所有的悲伤与沉重。
"我妈走后的第二年,他像疯了一样工作,几乎不回家。"渡川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变得艰涩扭曲,"我知道,他是想用忙碌麻痹自己,也是想...多抓几个毒贩,仿佛这样就能告慰我妈的在天之灵。" 家里的灯总是亮到深夜,却再也等不回那个熟悉的身影。
"最后一次任务..."渡川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阴雨绵绵的、令人窒息的下午,接到了那个让他世界彻底崩塌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是追捕一伙跨国武装贩毒集团的核心成员,对方手里有重火力,情报出了纰漏...中了埋伏..."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夕阳都沉下去大半,病房里的光线变得昏暗。顾临渊始终安静地等待着,没有一丝不耐。
"他为了掩护队友后撤,给大部队创造合围机会...一个人...拖住了七个杀红眼的亡命徒..."渡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了多年的惊涛骇浪,"身中...十三刀..."
说到这里,渡川的声音彻底哽住了,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继续下去,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法医报告...我后来...偷偷看了...十三刀里...有两刀...是捅在心脏上的...一刀...从左心室贯穿...另一刀...擦着主动脉过去..."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惨烈的现场,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中,心脏被利刃刺穿的画面。那不仅仅是十三刀,那是彻底的、残忍的毁灭。他甚至能想象到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绝望。
"等支援赶到..."渡川的声音已经轻若游丝,带着一种被抽空所有的疲惫,"人已经......"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了。那十三刀,尤其是心脏上的那两刀,不仅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也几乎彻底斩断了他对"家"的所有念想和温暖。从此以后,他只剩下一个人,和一座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城。那枚沉重的一等功奖章和冰冷的阵亡通知书,成了父母留给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产"。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在为那段尘封的、染血的过往计时,一声声,敲在心上。
渡川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且微微颤抖的拳头。那八次三等功,四次二等功,还有那枚用生命换来、浸满鲜血的一等功奖章,是他父亲一生的缩影,也是压在他心头最沉重、最无法卸下的山。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详细地说起过这些,这是深埋在他心底,一碰就痛彻心扉、鲜血淋漓的禁区。就连焚烬和凌寒,也只知道他父母因公殉职,具体细节,他从不愿触碰。
然而,此刻,在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同样背负着无数秘密和沉重过去的顾临渊面前,在这个因"双生核心"而产生了奇妙灵魂连接的搭档面前,他却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那条该死的连接让他无法完全隐藏,或许是因为顾临渊眼中那种不同于常人的、近乎透明的、能容纳一切的寂静,让他觉得,这些沉重到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过往,似乎...可以被安放,可以被理解。
良久,就在渡川以为顾临渊又昏睡过去时,他极轻极轻的声音响起,带着刚苏醒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情绪:
"他们...很了不起。"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渡川死寂了多年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那些他早已听腻了的、苍白无力的"节哀"和"致敬",只有一种平静的、发自内心的、近乎敬意的认可。这种认可,穿越了所有世俗的客套,直接抵达了伤痕的最深处。
渡川抬起头,重新看向顾临渊。他发现顾临渊也正看着他,那双浅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极地冰层下悄然流淌的、不易察觉的暖流。然后,顾临渊极其缓慢地、几乎用尽全身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般,抬起没有插着输液管的那只手,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碰触什么,最终却因为虚弱,只是无力地垂落在了雪白的床单上。
"对不起..."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覆在苍白的皮肤上,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让你...想起这些..."
渡川看着他又陷入昏睡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脆弱,心中百感交集。父母牺牲的剧痛依旧刻骨铭心,但此刻,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楚的暖意,却悄然弥漫开来。仿佛两个在黑暗中独行太久、浑身伤痕累累的人,终于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彼此身上,那同样深刻的、无声的、几乎被时光凝固的伤痕。那些伤痕,无需言语,便已诉说了全部。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顾临渊垂落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瓴城的灯火次第亮起。病房里,只有仪器屏幕发出的微光,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背负着沉重命运的脸。
但渡川觉得,这间充斥着药水味的、冰冷的病房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光。那光芒来自彼此伤痕的映照,微弱,却真实存在。
(第一百一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