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而渡》落终絵

88、死亡标记

　　车辆在浑浊湍急的河水中颠簸潜行了近半个小时，金属底盘与河床卵石摩擦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混浊的河水不断拍打着车门，溅起冰冷的水花。直到确认暂时甩掉了那些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追兵，渡川才谨慎地操控方向盘，将越野车缓缓驶上一处相对干燥、被茂密树丛和巨大气生根遮蔽的河岸高地。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空交织成一片几乎密不透光的墨绿色穹顶，仅有几缕侥幸穿透的光线，在布满潮湿苔藓和腐烂落叶的地面上投下零星而黯淡的光斑，为这片隐秘的角落提供了天然的伪装。

　　引擎熄火后，死寂便如同潮水般迅速涌来，淹没了先前逃亡的喧嚣。然而，这寂静并非安宁，它沉重、粘稠，充满了张力。远处不知名昆虫持续不断的嗡鸣、鸟类尖锐而突兀的啼叫、以及某种大型动物踏断枯枝的细微脆响，都像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窥探者发出的信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植物腐败后产生的甜腻瘴气，以及泥土被烈日蒸腾后散发出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浓烈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甚至隐隐不安的氛围。

　　渡川率先推开车门，湿热的风立刻包裹了他。他迅速而警惕地环顾四周，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片可疑的阴影和摇曳的藤蔓，确认暂时安全后，才开始仔细检查车辆的状况。车身侧面和尾部布满了能量武器灼烧留下的焦黑痕迹与深浅不一的刮痕，如同遭受了酷刑，但万幸的是，核心部件和动力系统似乎并未受损。他打开后备箱，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点和补充弹药，将打空的弹匣重新压满，检查每一件武器的性能，确保它们处于随时可击发的状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沉稳。

　　顾临渊依旧靠在副驾驶座上，双眼微闭，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但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额角和鼻翼两侧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他正在全力驱动“深寒”装甲内置的高级修复协议，同时，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同步分析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遭遇战中记录下的所有数据——敌方守卫的能量频谱特征、移动模式、武器效能以及那短暂出现的重型单位所散发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几分钟后，他缓缓睁开眼，浅色的瞳孔中数据流的光芒逐渐隐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深邃。他侧过头，看向正在擦拭枪械的渡川，声音平稳地分析道：“敌方基础守卫单位的个体战斗力在预估参数范围内，但它们的战术协同效率和环境拟态能力的应用熟练度，超出了数据库中的常规记录。那个重型单位没有持续追击，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的潜入尚未触发最高级别的警报，它们的防御职责具有区域性限制，不会轻易远离核心地带；二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幽暗的丛林，“……这是一种策略，意图将我们驱赶或诱导向某个特定区域。”

　　“也可能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或者……前面有更大的陷阱等着。”渡川将擦拭好的手枪利落地插回腿侧枪套，眼神冰冷如刀，“考察队最后失踪的信号源，距离我们刚才交火的地方直线距离不到五公里。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过去，趁对方可能还来不及完全清理现场，或者转移幸存者。”

　　两人利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迅速补充了水分和高能量食物。渡川将一支特制的、能够快速补充体能的营养剂递给顾临渊，看着他慢慢喝下，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你的状态……能撑住接下来的徒步潜行吗？”雨林深处的环境远比驾车更加恶劣，对体能的消耗是惊人的。

　　“核心功能稳定，可以支撑。”顾临渊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将空了的营养剂管捏扁，精准地投入车载废物回收袋，“信息素干扰消耗的是非核心储备能量，后续行动策略将以潜行、隐蔽和信息收集为最高优先級，尽量避免直接武力冲突，可以将能耗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

　　渡川深知他的固执和对自己身体状况的精确把握，不再多言，只是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更深地压入心底。他摊开便携式电子地图，幽蓝的光芒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根据枭传来的最后坐标，结合顾临渊对卫星地图、地形地貌数据以及刚才遭遇战地点进行的综合分析与路径优化，一条蜿蜒曲折、需要穿越最茂密原始丛林、尽可能避开已知危险生物活动区域和复杂地形的潜行路线被最终确定下来。

　　他们放弃了已经成为明显目标的越野车，将所有必需装备重新分配。沉重的武器、弹药、生存物资大部分由渡川背负，他的身影在装备加持下更显魁梧挺拔，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顾临渊则只携带了必要的侦查设备、战术终端、医疗包和轻便的自卫武器，尽可能减轻负担。准备就绪后，渡川手持锋利的□□，率先踏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绿色屏障。

　　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雨林深处的地面松软而湿滑，厚厚的腐殖质层下隐藏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来保持平衡，稍有不慎就会滑倒。空气中弥漫的腐烂气息和某种奇异而浓烈的花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挑战着人的忍耐极限。色彩斑斓却剧毒无比的蛙类在脚边的落叶间敏捷跳跃，形态各异的昆虫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环绕飞舞，仿佛在评估着这两个闯入者是否可口。危机如同无形的蛛网，密布在每一个角落。

　　前行了约莫一公里后，一直紧随其后、目光不断扫视着战术终端屏幕的顾临渊突然停下脚步，抬起了一只手臂，握拳示意。渡川几乎在瞬间静止了所有动作，身体微微下沉，进入戒备状态，锐利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密林。

　　“有发现？”渡川压低声音，气息因为持续开路而略显粗重。

　　顾临渊没有立即回答，他蹲下身，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一层覆盖在地面上的、厚厚的、潮湿的褐色腐殖质。腐殖质下，露出了半截被匆忙踩断的、不属于本地雨林植物的乳白色根茎，断口处还保持着相对新鲜的状态，渗出些许汁液。旁边，紧挨着根茎，有一小片约指甲盖大小、被撕裂下来的、带有特殊灰绿色防水涂料涂层的布料碎片。

　　“这是考察队用于标记路径的‘月光苔’的根茎，以及他们标准考察服上的纤维材料。”顾临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他用便携式扫描仪对准碎片进行了快速分析，“纤维撕裂痕迹显示为近期外力拉扯所致。判断考察队约在十八至二十四小时前经过此地，行进状态……似乎略显匆忙。”

　　这个发现让两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微光。他们立刻调整方向，沿着这微不可察的痕迹继续向前追踪。痕迹时断时续，需要极高的观察力和耐心才能辨认，显示出考察队当时的行进并非从容不迫，而是带着某种程度的慌乱，步伐凌乱，甚至不时有物品遗落的迹象。

　　又艰难地前行了大约一公里，那些细微的痕迹在一小片相对开阔、阳光勉强能透下些许的林间空地边缘彻底消失了。这片空地上的景象截然不同——低矮的灌木丛被大片压倒、践踏，泥土翻卷，露出深色的底土，几株碗口粗的小树被拦腰撞断，断口参差不齐。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黄澄澄的制式步枪弹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旁边还有几处明显的、散发着微弱焦糊味的能量武器灼烧留下的黑色印记。

　　“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渡川蹲下身，捡起一枚弹壳，指尖能感受到冰冷的金属触感，他仔细查看弹壳底部的铭文，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是考察队安保人员配备的标准突击步枪弹壳。而对方……”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能量灼痕，眼神冰冷，“没有留下任何实体弹壳，只有能量武器射击的痕迹。” 战场痕迹清晰地表明，考察队进行了顽强但似乎很快就被压制下去的抵抗，双方的火力强度和技术水平存在明显差距。

　　就在这时，顾临渊手中的战术终端发出了持续而轻微的“嘀嘀”警报声。他看向屏幕，上面显示的能量谱线图出现了异常的峰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检测到微弱的、但特征明确的非自然放射性同位素残留……频谱特征与之前在码头那具无名尸身上发现的标记物，吻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二。”

　　渡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彻底破灭。果然，考察队的失踪与“Ω”脱不了干系！这些放射性标记，就像是恶魔留下的脚印，清晰地指向了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可怕存在。

　　两人强压下心中的寒意，在面积不大的空地周围展开了更加仔细的搜索，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渡川的目光如同梳子般掠过每一寸土地，最终，他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榕树虬结的根部背面，发现了一个用匕首尖端匆匆刻下的、极其隐蔽的符号——那是一个刻得有些歪斜的圆圈，圆圈内部，有一个清晰指向东南方向的箭头，而在箭头的末端，赫然刻着一个扭曲、却特征鲜明的希腊字母“Ω”！在这个符号旁边，还有一小滩早已干涸发黑、渗入树皮纹理的血迹。

　　“这是……幸存者留下的信息！”渡川看着那个充满绝望与希望的符号，一股混合着愤怒与悲伤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在最后关头，考察队中有人意识到了什么，拼尽最后力气，试图为后来者留下指向敌人巢穴的线索！

　　顾临渊迅速靠近，蹲下身，用扫描仪的高精度探头对准符号和血迹进行深度分析。“符号刻划工具为制式军用匕首，手法仓促但意图明确。血迹样本经DNA快速比对，确认属于考察队中的一名安保人员，代号‘山猫’。放射性同位素残留在此处最为浓集，呈点状分布，符合……携带污染源者在此停留或受伤的特征。”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前方层层叠叠的枝叶，望向箭头所指的东南方向。那边的丛林显得更加幽暗、深邃，地势开始呈现出明显的向下倾斜趋势，仿佛通向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地下盆地，空气中弥漫的不祥预感也愈发浓重。

　　“他们被带往那个方向了。或者……极少数幸存者，在最后时刻选择了向那个方向逃亡。”顾临渊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耳语，却带着千钧重量，“‘Ω’的据点，或者说一个重要的活动区域，有极高概率，就在那片盆地之下。”

　　希望与致命的危机如同双生藤蔓般紧紧缠绕。找到了宝贵的线索，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座灯塔，但这灯塔指引的方向，却是通往恶魔巢穴的入口，每一步都可能踏足万劫不复的深渊。

　　渡川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腐烂气息的空气，猛地站直身体，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铁，坚定地望向东南方那片吞噬光线的密林深处。“追！”

　　没有任何犹豫，两人调整好装备，再次检查了武器状态，然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幸存者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指引之路，一步步迈入了那片散发着更加浓郁死亡气息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幽暗绿色深渊。随着他们的深入，周围的光线愈发暗淡，空气也仿佛变得更加粘稠、冰冷，一种被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第八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