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4章 观测:平行世界 ...
-
4.1节世界一
巽坤医学院第一住院部大楼,像一座巨型的、永不停歇的生命蜂巢 —— 玻璃幕墙映着天光,楼宇间的连廊如蜂房脉络交错,每一扇窗口都流动着生机与期盼。地面上,不同颜色的指示线如鲜活的血管蔓延,红色导向急诊的急促,蓝色通往住院的沉静,黄色标注着检查科室的有序,将裹挟着焦虑的脚步、盛满希望的目光、藏着痛苦的叹息与浸着疲惫的身影,一一引向各自的命运岔路。
沿着“肿瘤科”的蓝色指示线深入,穿过略显昏暗的走廊,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重,混杂着久未散去的饭菜味、汗味,以及一种属于疾病的、难以名状的沉郁气息。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标准的六人病房。
空间逼仄,两侧各摆着三张铁制病床,床头的漆面有些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防锈漆。墙壁是多年前粉刷的米白色,如今已微微泛黄,有的地方还留着一些不明原因的污渍。每张病床之间仅用一条洗得起了毛边、印着医院logo的浅蓝色帘子勉强隔开,聊胜于无地守护着最后一点隐私。头顶的老式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光线惨白,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添了几分憔悴。
靠窗的第三张床上,躺着一位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妇女,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埋着的留置针连接着旁边一架略显陈旧的输液泵。尹自悦坐在床边的塑料方凳上,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袖口已经磨得起球的薄毛衣,下身的牛仔裤也洗得发白。她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湿润母亲干裂的嘴唇。
病房里并不安静。隔壁床的心电监护仪规律地发出“滴滴”声,斜对面的老人时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家属大声交谈着,靠窗的中年妇女此时正用穿透性的鼾声为之伴奏,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走廊,轮子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这一切,构成了一曲杂乱无章、令人心浮气躁的背景音。
尹自悦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是哥哥。她连忙起身,看了昏睡的母亲一眼,便快步走到病房外的消防通道口,这里相对安静一些。
“哥。”她接起电话,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小悦,妈今天怎么样?”背景音里隐约有实验室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那是她哥哥尹自强工作学习的地方,位于对面那栋崭新的前沿医学大楼里。
“刚睡着,还算平稳。就是……”尹自悦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壁上剥落的油漆,“就是医生说,下周开始放疗,但……新农合肯定报不了多少,费用比较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多少钱?”
“一个疗程,大概……八千多。”尹自悦的声音低了下去。
“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想办法。你照顾好妈妈就行。”尹自强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但熟悉他的妹妹还是能听出那刻意压制下的紧绷。
“哥,我不能把所有压力都给你。”尹自悦急急地说,“我打听到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在招夜班店员,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我想去试试,这样白天照顾妈,晚上去工作,能补贴不少……”
“不行!”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白天照顾妈已经够累了!晚上再不休息,身体吃不消的!再说晚上你一个人来回,不安全!钱的问题我来解决,听到没有?”
“可是哥……”
“没有可是!”尹自强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深沉的疲惫,“小悦,听哥的。妈的病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安安心心照顾妈,其他的,有我。”
尹自悦听着哥哥的话,眼眶瞬间红了。她知道哥哥的压力也很大,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哽咽的:“……嗯,我知道了哥。你……你也别太累。”
挂断电话,尹自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消防通道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而无助的身影。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而窗内,是她必须面对的、沉重而具体的现实。
在对面那栋光鲜亮丽的前沿医学大楼里,她的哥哥尹自强放下电话,看着屏幕上的临床数据,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来自原生家庭沉重的焦虑,深深埋进了心底。
4.2节世界二
与普通病房区截然不同的是巽坤医学院的特需医疗住院部,它位于巽坤医学院国际部顶楼,尽管与普通病房区相隔不足 300 米,却是截然迥异的另一个世界。
走廊里,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精准倒映着天花板上分层式水晶吊灯的暖光,没有一丝杂乱的阴影;空气里萦绕着淡雅的雪松与洋甘菊混合香氛,取代了普通病房的消毒水味,温度恒定在 22-24℃,湿度控制在 50%-55%,静谧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偶有医护人员走过,脚步也轻得像踩在云朵上。宽阔的走廊两侧,是厚重的实木房门,哑光黄铜门把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扇门后,都藏着一间兼顾医疗与舒适的独立病房。
其中一间病房内,空间宽敞得堪比五星级酒店行政套房:米白色高绒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落地窗外正对着园区中庭的梧桐树冠,阳光透过浅杏色薄纱窗帘,在地毯上织出细碎的金纹。靠窗摆放着真皮沙发与胡桃木茶几,旁边的迷你吧台嵌着小型冰箱与恒温杯架,病床对面还有一台54寸的液晶电视;医疗设备则被巧妙藏进嵌入式壁柜,超薄监护仪、输液泵等顶尖仪器仅在需要时电动滑出,银色机身与木质柜体浑然一体,既保持了空间的雅致,又暗藏着巽坤医学院医疗的精密与可靠。
病床上,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昂贵丝绸睡衣的中老年男人靠坐着,他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感。他正是陆子谦的父亲,新大陆集团的掌舵人,陆守义。
陆子谦站在床边,他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型,五官俊秀刚毅。其眉眼细长,眼窝深邃,眼神中透着一股狡黠与聪慧,同时又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深情与温柔。他的鼻子高挺,嘴唇薄而有型,笑起来时微微翘起,样子很好看。他身高一米八五,身姿挺拔,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衬衫领口雪白硬挺,袖口处镶嵌着低调而精致的黑曜石袖扣。此刻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爸,感觉好点了吗?”陆子谦的声音温和而沉稳。
“老毛病了,躺几天就好。”陆守义摆了摆手,显然更关心别的事情,“我让你跟进的并购案进行得怎么样了?”
“在办了,他们进账肯定大受影响,后面配合资金抽离,效果应该就出来了。”陆子谦回答得条理清晰。
“抓紧。”陆守义言简意赅,“咱可不是趁人之危,市场本就是谁抓得住机会谁上。自己原地踏步或是慢半拍,也怪不得别人把该扛的责任扛起来,这也是防范那些不正规的企业钻了空子,最后坑的可是整个行业!这不是狠,是为了大局着想!”
“我明白。”陆子谦点头,“另外,爸,霍叔那边……已经交流过细节了,他说下周就办。”
陆守义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子谦,这件事……做得要厚道一点。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虽然是商业行为,但面子上不要弄得太难看。毕竟……”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我还是希望,能和他结成亲家的。”
陆子谦眼神微动,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他自己也有自己挑选女人的标准,有些不情愿地说,“非得这样吗?他们家的那点产业不值得!“
“你懂什么?我们都是一穷二白过来的,大家知根知底,林国栋在早些年对我多少有些帮助。我这人一向是重情义的。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人一向是准的,她绝不是一个你落难时会把你一脚踹开的人!另外,她从小学习也好,脑子不错,婚姻还是要考虑基因的影响。你的那些破事我懒得管,以后收敛一点。不要学你哥,没个轻重,你如果也是那个样子,我可不放心将来把集团交给这样的接班人。“
“好的,爸,我明白了。”陆子谦微微躬身,心里思忖着父亲的点拨,口中应和道:“并购的事,我也会处理好的,既达到目的,也保留余地。”
陆守义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这个能力出众、心思缜密的儿子,他向来放心。“你呀,还好有你在,我才敢多在医院赖上几天。好了,我有点累了,你去忙吧。晚上的应酬也要有度,汲取我们老一辈的教训。”
“好的,爸,您好好休息。”陆子谦替父亲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随后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病房。
厚重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将病房内的静谧与谋划,与门外那个充斥着生老病死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4.3节世界三
若说特需病房与普通病房已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一街之隔的前沿医学大楼十二层的核心实验室,则是通往未来脑外科医学革命的另一个神奇的世界。此刻,这里弥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静默。尽管外界因肖正南的公开质疑而暗流涌动,陈教授却并未对此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召集大家开了个短会,要求加速实验进程与技术迭代。陈教授无声回应的态度,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纷扰隔绝在外,却也给实验室内部带来了一种更为紧迫的氛围。
这里即将展开的实验,其意义远超寻常——他们试图搭建一座桥梁,不是连接物理空间,而是连接两个独立的大脑,让其中一方能够“看见”另一方眼中的世界。这与许多魔幻剧里常有的 “神识互通”桥段类似:若在密室里与他人神识互通,便能借对方的眼睛看世界,可偏偏在这里,所有奇妙感知的主角,都让给了两只毛茸茸的小鼠A-13、B-08。
这就是“视觉桥接”实验。
实验室中异常安静,空中唯有仪器预热时发出的低沉嗡鸣声,冷却系统循环液特有的清冽气息在其间悄然流淌。实验的核心区域被半透明的防静电帘幕界定。其内部分为主控监视区、动物刺激与呈现区。
主控监视区包含主控台和多屏幕显示系统。正中的主屏幕巨大,被划分为数个窗口:最显眼的是小鼠A-13、B-08视觉信号监控界面;左侧是“通天塔”AI运算核心的实时数据流,参数如瀑布般滚动;右侧实时呈现给A-13的视觉刺激画面。
动物刺激与呈现区的核心是两个特制的顶部透明的饲养箱:分别编号A-13与B-08。供体鼠A-13 的箱体前嵌有一块显示屏,它将作为A-13的视觉信号来源,对A-13进行视觉刺激。受体鼠B-08 的箱体内部则是一片纯白,处于完全的感官隔绝状态,如同被蒙上了眼罩。在A-13饲养箱的侧前方,一架固定在可调节支架上的高清摄像头已经就位,它的镜头捕捉的实时影像也可以投屏到A-13 箱前的显示屏。
秦怡和刘洋站在主控台前,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数据。秦怡的声音如同校准过的仪器,平稳响起: “实验记录,编号:VCB-ALPHA-07。今天是我们验证‘视觉桥接’通路的关键一步。”
她转向刘洋,进行最后的讲解: “本次实验目标是:让B-08这只被‘蒙上眼睛’的小鼠,能够实时看到A-13所看到的景象。实验的核心任务是:验证经由‘谛听’采集、‘通天塔’映射、近红外光写入的跨个体视觉信号通路可行性。这不仅是技术验证,更是今后一切高级感官交互,乃至意识交互研究的基石。”
她转向主控屏幕,开始以更形象的方式解释这复杂的过程,既是对刘洋的教导,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实现路径分为三步:
首先,是信号捕捉。我们通过植入A-13初级视觉皮层的‘谛听’芯片阵列,来读取它看到图像时,神经元集群产生的电信号。这就像是在它的大脑视觉中心放置了一个极其灵敏的‘窃听器’,专门捕捉视觉的‘原始对话’。
其次,是信号转码。 ‘谛听’捕捉到的原始神经信号,会被立刻发送给‘通天塔’AI。‘通天塔’的任务,是充当一个‘实时翻译官’,将A-13的神经‘方言A’,快速转码成B-08大脑能理解的‘方言B’。在试验前,‘通天塔’已经用海量的双鼠视觉信号训练数据训练好了,已经构建好动态、个性化‘神经编码模型’。
最后,是信号写入。转码后的信息,会通过精密的近红外光发射器,像3D投影一样,精准地‘打印’到B-08的视觉皮层。我们在B-08的视觉皮层表达了光敏感蛋白,且暂时阻断了它自身的视觉输入,使它的大脑变成一个干净的‘投影幕布’,准备好接收外来的‘影像’。此外,为了前期训练‘通天塔’并观察B-08的实验中所见,B-08的视觉皮层也植入了‘谛听’,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显示屏观测到A-13和B-08是否看到了同样的世界。”
【备注】:
‘谛听’芯片阵列:核心是数以千计的纳米级电极,通过感应耦合供电,可同时记录1024个通道的神经元脉冲序列,并过滤掉与维持生命体征相关的背景神经噪音,最终数据实时传输至外部接收器
光敏感蛋白:AAV-PHP.eB为能跨越血脑屏障的新型光敏感蛋白,通过静脉注射,将其基因靶向递送到大脑的特定类型神经元中。
刘洋一边快速记录,一边试图在脑中构建这复杂的信息流:“所以,本质上,我们是在B-08的脑子里,用光‘画’出A-13所看到的世界?”
“可以这样理解,但远比‘画画’复杂。我们重建的是经过编码的神经感知本身。”秦怡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朴素的比喻,“开始吧。第一步,基线校准。向A-13呈现标准黑白格栅,测试系统信噪比与响应延迟。”
实验开始,刘洋操作设备。格栅图案出现,屏幕上的信号流立刻活跃起来。“谛听”成功捕获信号,“通天塔”模型参数快速微调,近红外光源同步激活。B-08的视觉皮层出现了与格栅空间频率完美匹配的响应。
“校准成功。信噪比优异,延迟低于5毫秒。”刘洋汇报,语气带着初战告捷的振奋。
“很好。进入动态刺激测试。”秦怡的指令清晰明确,“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复杂且非结构化的动态视觉源。将摄像头对准薛定谔,让它处于A-13的‘视野’中。”
“明白。”刘洋应道,调整了安装在A-13饲养箱外的高清摄像头的角度,使其对准了实验室角落那个专属软垫——薛定谔正躺在上面,沐浴在一束特意为它留的温暖光晕下,慵懒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
此刻,一个至关重要的视觉回路无意中形成了:
摄像头 →主控监视区右侧的视觉刺激预览窗口 + A-13饲养箱前的微型显示屏 →薛定谔的翠绿色猫眼
这个回路意味着,不仅A-13能看到薛定谔,薛定谔自己也能通过主控台上的那个巨大的、正对着实验区的主屏幕,清晰地、实时地看到它自己。
系统再次启动。薛定谔舔毛、翻身的复杂动作,转化为汹涌澎湃的神经数据流,冲击着“谛听”芯片阵列的读取极限,也对“通天塔”AI的鲁棒性构成了严峻考验。
然而,就在薛定谔又一次翻身,开始用爪子梳理头顶后方毛发时——它的爪子无意中拨开了耳根后浓密的毛发,露出了那个米粒大小、规整的圆形手术疤痕。
也就在这一刻,因着光影角度的巧合,薛定谔慵懒抬起的视线,恰好落在了正前方主控监视区右侧的那块巨大的屏幕上。
高清的、被放大的、耳后疤痕的特写镜头,如同一个来自恐怖过去的幽灵,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映入了它自己的眼帘!
“喵——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混合着极端恐惧与生理性厌恶的尖啸,骤然撕裂了实验室的静谧!
薛定谔像是被屏幕中的影像,也许是被那个暴露出来的、象征着自己可怕过往的烙印狠狠击中!它猛地甩头,身体剧烈后弹,背脊弓成扭曲的弧线,全身毛发根根倒竖!它死死瞪着主屏幕上自己的疤痕特写,瞳孔缩成绝望的细缝,里面充斥着的,是被瞬间唤醒的、源自□□与灵魂最深处的创伤性恐惧!
紧接着,它化做一道橙色的影子在实验室内疯狂逃窜——这突如其来的高速运动,让固定摄像头拍摄的画面瞬间陷入极度混乱:影像中只剩下实验器材被撞倒时飞溅的杂物、无规律的闪烁的模糊色块、以及根本无法辨识具体形态的快速移动的影子。
这些纯粹由高速运动和混乱场景导致的像素剧烈变化,构成了一股毫无逻辑、远超算法处理能力的视觉数据洪流,陡然冲进了“通天塔”AI系统。
主控屏幕上,代表“通天塔”AI处理状态的数据流立刻爆发出刺眼的红色警报!算法试图理解和转码这海啸般无序的视觉信息,但其动态模型的处理能力瞬间被击穿,转码逻辑陷入混乱。
直接后果就是:
受体鼠B-08的脑波信号监视器上,原本清晰规整的波形骤然扭曲、崩解,被一片代表转码失败的、尖啸般的噪声完全淹没——这是“通天塔”AI在过载状态下,向B-08大脑写入的错误、无意义的混乱信号。
此刻,薛定谔已经一头扎进仪器柜最深的阴影里,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毛球。
刘洋张大了嘴,手里还握着鼠标,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搞不懂,一只猫怎么会对着自己的影像,产生如此剧烈和可怕的应激反应。
秦怡的眉头紧紧锁住,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影像中那个微小的疤痕?目光牢牢锁定在仪器柜下的阴影处。她清晰地观察到了从薛定谔受惊逃窜到系统崩溃的完整因果链,并得出当前系统鲁棒性不足的结论。不止于此,她的眼神深处,翻涌着远超“实验意外”的、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的凝重。
“……视觉刺激源突发不可预测的剧烈运动,产生超高动态复杂度的无序视觉数据,彻底超出‘通天塔’AI的实时处理与鲁棒性极限,导致转码通路崩溃。数据信噪比断崖式下跌,本阶段测试强制终止。”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冰冷。“记录:活体动态视觉源,因其可能存在未知的创伤记忆响应,不适合作为初级感官桥接的标准化刺激源。改用备用视频文件重新测试。”
“是!”刘洋连忙操作,切换至备用的高清小猫玩耍视频。
实验继续。这一次,系统运行平稳。屏幕上,小猫扑咬毛线球的每一个动作,都被“谛听”捕捉,被“通天塔”精准“翻译”并“投射”,最终在B-08的脑波信号上,清晰地复现出高度同步、低延迟的响应模式!
“成功了!视觉桥接……初步成功了!”刘洋看着那几乎重叠的响应曲线,难掩激动。
秦怡冷静地审视着数据流,片刻后,开始进行实验总结: “实验核心目标已达成。证明基于‘谛听’纳米阵列与‘通天塔’AI的视觉信号跨个体桥接,在技术原理上是可行的。”她话锋一转,指向几个关键数据节点,“但是,暴露出的问题同样关键。首先,‘通天塔’算法在处理极端动态场景时,其稳定性与鲁棒性有待提升。你看这里,在小猫快速转身时,映射信号出现了轻微的非生理性抖动,延迟波动增加了约15毫秒。”
她看向刘洋,目光锐利:“因此,下一步对‘通天塔’的改进方向建议明确:第一,优化其动态模型的泛化能力,增强对非平稳信号的适应;第二,引入实时神经信号质量评估与自适应滤波模块,必须能区分纯粹的视觉信息与混杂的高阶情绪噪声;第三,需要大量采集不同复杂度、不同场景下的视觉-神经信号配对数据,丰富训练集,提升映射的精度与鲁棒性。将这些结果报给沈砚钧。”
“好的,秦师姐。”刘洋郑重地记录下这些要点,心中对这位师姐的严谨与洞察力更为钦佩。这场实验,不仅搭建了视觉的桥梁,也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奥神经科学世界的大门。
秦怡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成功的曲线,又扫过柜底那团已然平静、却依旧深藏秘密的橘色身影。技术的每一步前进,都伴随着新的发现与更深的谜团。这条通往意识深处的桥梁,注定漫长而崎岖。
4.4节世界四
在少有人知的脑医学相关科技探索的神奇世界外,此刻的林舒晏即将踏入的,是一个与她日常熟悉的校园、教室、寝室、咖啡馆全然不同的天地 ——这里藏着生命最真切的重量与温度,每日上演着 “众生皆苦” 的现实戏码,是无数普通人试图逃避,却怎么也躲不开的、浸着焦虑与煎熬的另一个世界。
上午九点半,冷白色的顶灯把地铁通道照得亮堂堂,隐约的报站声从远处传来,地面嵌着的浅灰色防滑条纹泛着细腻的光。林舒晏缓步走着,手机镜头微微下移,先扫过通道壁上贴着的公益海报,又轻轻晃到自己的鞋尖 —— 她今天束着惯常的马尾辫,穿水洗棉的橄榄绿工装外套,蓝色束脚牛仔裤,裤脚挽到脚踝,配着双白运动鞋,鞋边沾着层浅灰的尘迹,反倒显利落。左胸口袋里别着的银灰色录音笔露着半截,帆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塞了相机、笔记本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上面印着的校徽已经褪色。
周五要交 vlog 作业《不同的世界》,林舒晏的拖延症又准时发作 —— 前几天对着空白剪辑软件发呆时,不由自主就开始刷手机,直到只剩三天期限,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拍脑袋,临时抱佛脚决定去拍 “医院里的小世界”。这会儿她攥着手机云台,快步走向出口扶梯,帆布包带蹭着胳膊,脚步都比平时急了些。
扶梯缓缓上升,手机镜头里的画面也跟着 “切换频道”:从地铁通道的冷白清净,突然撞进一片热闹的市井烟火里。两栋半新不旧的公寓楼下,快餐厅、面馆、粉铺挤得满满当当,每家门前都支着滚锅,稀饭在锅里咕嘟冒泡,炭炉上的烤肠滋滋冒油,笼屉掀开时白汽裹着肉香扑出来,招牌上的漆字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转角的药店亮着绿十字灯,杂货店门口堆着成箱的矿泉水,人流在店铺间穿梭,有人手里攥着病历本匆匆赶路,有人靠在快餐店门口低头扒饭,脸上都带着几分掩不住的疲惫。林舒晏举着手机云台一路拍摄,形色匆忙的人们没人在意。她被眼前同一个城市的不同画风冲击着,心想:倒还真有点‘不同世界’的意思了。
穿过这片烟火气,巽坤医学院门诊大楼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 像一块表面爬着浅褐色藤蔓纹路的棕黄色巨石,静静卧在车流不息的主干道旁。外围的不锈钢围栏被岁月和无数双手磨得泛出暖银色光泽,栏杆缝隙里还卡着几片落叶,恍若旧时教堂被无数膝盖磨亮的台阶,默默承接着每个奔赴而来的苦难与期盼。
院区大门外不远处伸展出四条街巷,活像巨石旁的 “飞扶壁”—— 只是撑起它们的不是哥特石雕,是油盐酱醋的香气、收银机的滴滴声,还有店家偶尔的吆喝。巷子里还是熟悉的快餐厅、面馆、粉铺,间或掺着两家亮着 “烫染” 灯箱的小理发馆,最尽头甚至藏着一家挂着素色挽联的寿衣店。这些小店挤得密不透风,颜色斑驳的招牌叠在一起,红的 “牛肉面”、黄的 “便民药”、蓝的 “快剪”,像无数片细密的鳞甲,紧紧贴在门诊楼这头 “生命巨兽” 的身上,鲜活又妥帖。
街巷的人行道早被共享单车和电动车占满,有的歪歪扭扭靠在树干上,有的直接杵到马路牙子边,连落脚的地方都得仔细找。机动车道更别提了 —— 单行道上的汽车排成长龙,车轮几乎贴着前车尾灯,挪得比人行道上拄拐的老人还慢。林舒晏举着手机云台,镜头扫过车流,时而往后退半步避开挤过来的电动车,看着身边缓缓滑动的汽车,心里暗叹:太震撼了,这趟真没白来!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云台,镜头又转向门诊楼门口排队的人群,想着这 “不同的世界”原来早就藏在这些焦虑与期盼里。
林舒晏停下望了望,这里的人多到赛过本市的任何一家大型商超,四面八方的人如同被巨大引力吸引着,汇聚到了门诊大楼的入口处。林舒晏也汇入其中,逐渐放缓的人流将她送入了医院的门诊大厅。她不禁惊叹,“天哪”。
林舒晏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台永不停歇的、由焦虑和希望驱动的复杂机器的内部。清晨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与人群呼出的二氧化碳、各种食物和体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医院的味道。步入其中,你会不自觉地被挤挤挨挨的人流裹挟。电子叫号屏上的红色数字不疾不徐地跳动,每一次变化都牵动着下方无数双眼睛。絮絮的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咳嗽声、轮椅碾过地砖的声音……汇成一片沉闷的背景噪音。
林舒晏站在这片混沌的中央,举着手机,眉头微蹙。这里就是自己的闺蜜正在实习的地方——这里混合着爱与痛,杂糅着焦虑与无奈,交融着希望与绝望。高中时,程莞尔讲述南丁格尔的故事时眼里满是感动与崇敬的模样,忽然清晰浮现在眼前。直到此刻,亲临其境,她才真正触碰到 “白衣天使” 四个字背后沉甸甸的重量,读懂了那份职业最真切的含义。
镜头里,人流穿梭,她却总觉得缺了那个能一击即中的“故事核”。她漫无目的地将镜头扫过大厅,从疲惫依偎的家属,到行色匆匆的护士,再到时不时由护工推着的轮椅或病床上神情木然的患者……这些画面固然真实,却像是散落的珠子,缺少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主线。
就在她有些气馁,准备放下手机稍作休息时,她的目光,被分诊台前的一幕吸引。
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裤和衬衣的老人,正紧紧抓着入口处已废弃的问询台的边缘,他头发花白稀疏,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他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老人斑,眼神浑浊而固执,像一口干涸的井,也不看问询台上的指示牌和提示信息。忽然,老人的眼神中升起了一丝光亮,拦住一名路过的护士,“同志,我要找吴志强医生。”老人声音洪亮,带着些许不容置疑。
护士耐心解释:“大爷,你到边上的多功能机上自助挂号,手机上用我们的医院App也可以挂。”
“A……p……p?什么玩意儿!”老人——张卫民大爷一挥手,带着点倔强,“我不知道,我要挂号!”
“跟我来!”护士将老人带到了多功能机前的队列。
很快,轮到老人挂号了,他怔怔地看着机器屏幕,不知所措。后面的队列逐渐增长,一旁的小伙子有些不耐烦地提醒他,刷就诊卡或身份证才能挂号,老人却似乎无法理解。排在后面的队伍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有人叹气,有人小声抱怨着“耽误时间”。林舒晏下意识地再次举起了手机,镜头牢牢锁定了老人茫然无措的侧脸和护士想要沟通却无效的焦急神情。一种混合着新闻本能与社会关怀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涌动——这就是科技洪流下被遗忘的角落,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不同的世界”最直白的注脚!她内心不由得感叹:这是多好的社会观察素材啊。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取景框内的“戏剧”,几乎忘了周遭环境时,一个身影从她侧后方快步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风,夹杂着一丝实验室里带出来的、清冷的洗涤剂味道。
这是一位年轻男医生,身材劲瘦挺拔,穿着一件白大褂,下身一条阔腿黑色牛仔裤,整个人像一柄收敛在鞘中的剑。林舒晏感觉背影有些熟悉,但她的注意力仍大部分停留在眼前的“拍摄对象”上,只是下意识地将镜头微微偏转,试图将这个闯入画面的医生也囊括进去,以期记录下更完整的互动。此人仿佛自带筛选功能,瞬间就锁定了此处的“异常点”:老人。他径直走到老人身边,没有多余的寒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老先生,您的身份证。”
老人愣了一下,戒备地看着他。
医生并不在意老人的反应,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老人上衣口袋露出的塑料卡套一角,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在您左边口袋,把它放在感应区。”他指了指设备右边的操作台的一角,老人被他这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镇住了,下意识地摸索口袋,颤巍巍地掏出卡套里的身份证。
“张卫民吗?您看什么病?” 医生又问道。
“我……我没病!”老人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激动,“我就是……就是上次摔了一跤,头有点痛,有点记不清事!”
“哦,神经外科。”他边说,边在机器上帮老人快速操作,“用社保卡缴费吗?”他看着老人手中卡套里的社保卡继续说:“卡片磁条朝下,插入读卡器左侧的凹槽,头抬起对着摄像头,听到提示音即可。” 他指令清晰、准确,没有任何冗余的情感色彩,像是在指导一台老旧的仪器如何运转。
“方向反了。”这位年轻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旋转180度。”
老人依言照做。“嘀”的一声轻响,屏幕亮起,挂号单终于徐徐打印出来,挂号成功。
他这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一旁还在发愣的护士:“疑似阿尔茨海默症早期典型症状,认知障碍伴随对复杂新事物的抗拒与恐惧。建议直接引导至神经内科预检分诊台,减少流程刺激。”他的话语速很快,信息密度极高,完全是专业内部的交流方式。
老人拿着挂号单,依旧有些茫然,但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护士松了口气,看了下挂号单,说“明天上午来神经外科就诊,在三楼D区19诊室。”然后就引导着依然疑惑的老人离开了,排队的人群恢复了流动。
处理完这一切,医生似乎才注意到旁边一直举着手机云台拍摄的女生。他转过身,视线落到了她身上,其实是落到了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机上。
“沈砚钧……“林舒晏率先认出了他,有些诧异,有些难堪。
沈砚钧微微一愣,他惊诧于对方竟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起初并没有把眼前这个透着风尘仆仆、素面朝天的随意感女生与任何一个自己熟悉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仔细一看,原来她是之前妆容精致,精心打扮并采访过自己的林同学,本来紧蹙的眉头缓缓展开。
沈砚钧素来就对当下越来越多到处胡乱拍摄的行为不以为然,尤其是在医院这种特殊场合,这种到处都充斥着患者隐私医疗信息的地方。但是看到拍摄的人正是之前梦中想要拯救他的“女巨人”,也许是那个梦太诡异了,也许是那日的采访使得林舒晏也算半个熟人,他硬生生把本来想说的批判性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用他认为比较柔和的语气,快速地先扬后抑:“真巧,但别拍了,林同学。“
林舒晏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是积累点新闻素材。“
“现在的情况涉及到病人的隐私,即便为了积累素材,恐怕也不合适,建议你不要这样做。”沈砚钧进一步解释自己阻止她的原由。
他声音虽不高,却引来了周遭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先前大多数人并没有注意到林舒晏的拍摄行为,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但碍于各种原由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介意的人会自己背过身去。现在来了个白衣骑士,许多人开始表示不满。
林舒晏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还从未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受众人诟病。她放下设备,试图解释:“我并没有想刺探谁的隐私,只是想先记录下来。”
“记录最终是为了传播。传播的后果,是可能对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且无助于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沈砚钧似乎并未留意到人群的目光,却兀自进行着事件的推演。
林舒晏不服气地反驳:“很多问题都是在大量传播、引发关注后才得到解决的,你怎么会认为传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呢?!”
这话瞬间将沈砚钧的逻辑思辨链条激活了,他平静地说:“请注意,我说的是可能,也就是基于今天的情境,传播带来的可能不是帮助,而是伤害。”他继续沿着自己的逻辑链条推导出近乎残酷的结论,“你的拍摄虽然带有同情,更多却是基于好奇心,未来可能引发的共情也是同样逻辑,这样的共情廉价且有害。”
一连串的“可能”加上最后那句“这样的共情廉价且有害”,林舒晏被噎的一口气堵在胸口,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也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推测!”她从未遇到过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又如此伤人的评判,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感觉自己的善意和职业敏感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不说,还似乎受到了某种当众的审判。
沈砚钧看着林舒晏,她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或许今天自己说得太多了,或许自己善意的提醒总是表达的不尽如人意,总之她看上去的确有些生气。沈砚钧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转身汇入人流快步离去,白大褂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什么人啊……自大狂!武断,不通情理!”林舒晏心里怒道,又委屈又憋闷。她不便在此久留,向着与沈砚钧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
按林舒晏平素的个性,她会负气从医院一走了之,可Vlog作业还未完成,而且她还为此申请了下午在手术区进行合规拍摄,凭什么为了一个沈砚钧就放弃,还是先休整一下。
当步入医院中庭的绿化景观区域时,那股最初的愤怒像退潮一样缓缓落下,露出底下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思绪。
“这样的共情廉价且有害”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着她。她试图用不通人情的“自大狂”来反驳,可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自己:我真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创作欲吗?当我举起镜头对准张大爷的茫然与窘迫时,我是否真的、哪怕只有一瞬间,考虑过这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困扰或伤害?我的记录,除了能完成我的作业,除了能展示所谓的“社会观察”,对张大爷的处境,究竟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吗?
沈砚钧的话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她行为中那些未曾深究的动机。他说的“二次伤害”和“无助于解决实际问题”,此刻细想起来,竟让她无法理直气壮地完全否定。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难堪和自我怀疑。
帆布包的带子被她攥得紧紧的。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像一道冰冷的算法,精准地分析了她的行为,解构出难堪的核心。愤怒过后,一丝真正的反思悄然浮现。他说的......难道真的没有一点道理?vlog记录的形式,是否真的存在自己未曾严肃思考过的伦理边界?医院这个“不同的世界”,其深层意义,难道仅仅是猎奇和展示吗?
她原本模糊的选题,似乎因为这场冲突,被注入了一根坚硬的“理性之骨”。她不再仅仅是想“记录”这个世界,而是开始思考,如何才能真正地“理解”和“呈现”这个世界,才能既负责任,又不失人文关怀。她拍摄的关于张大爷的素材,此刻在相机里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4.5节世界五
林舒晏甩甩头,似乎要把让人心烦意乱的沈砚钧从脑海里暂时清除。虽然有些气馁,但她并不准备离开,简单在医院外的小馆吃了碗面,她又回到了能量充足的状态。她决定遵照申请时获批的流程,去手术室家属等候区拍摄一些空镜,之后采访家属。那里,是“希望”与“焦虑”最浓缩的地方。
等候区里,空气都仿佛比外面凝重几分。她架好相机,记录下家属们或坐立不安、或默默祈祷的身影。墙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沉默地更新着手术状态:“术前准备”、“手术中”、“麻醉复苏”。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屏幕,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
手术间:3号患者:李XX术式:胶质母细胞瘤切除术主刀医生:陈铭胜助手医生:沈砚钧刘洋状态:手术中
林舒晏愣住了。沈砚钧?那个上午还在大厅里冷着脸教训她的“自大狂”,此刻正在一门之隔的手术室里,进行着听起来就无比凶险的脑部手术?
就在显示屏斜对面,一位衣着素雅得体的中年女性端坐着,米白色的羊绒开衫衬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她背着一个大大的灰色皮包,一个装满了各种资料的文件袋从里面冒出来。她双手交叠,时而看看一动不动的显示屏,时而看向虚空。她身边,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安静地坐着,身上是干净的校服。
就在极短的一刹那,女人将脸别向远离小男孩的一侧,飞快用手里的纸巾擦掉了眼角的眼泪。但这一切并没有逃过细心的孩子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妈妈冰凉的手背上。
“妈妈,”男孩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你别太担心了。”
女人骤然间回过神,像是被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她看向儿子,勉力想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嘴角却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
男孩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继续说:“我刚才……跟老天爷商量好了。”他顿了顿,眼神清澈而认真,“我发誓,以后没有你和爸爸的允许,我绝对不碰游戏了。一次都不碰。所以……所以爸爸一定会没事的!”
听到儿子这番带着童稚却又无比郑重的“交易”,女人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反手紧紧握住儿子的小手,仿佛要从那里汲取力量。她没有像普通妇人那样嚎啕或絮叨,只是将额头顶在儿子的额头上,声音哽咽却极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
“傻孩子……爸爸会没事的。他答应要看你考上最好的中学,还要带我们去北欧看极光……他的承诺,从来都算数的。”
男孩重重地点头,感受到妈妈额头的温度,一直强装镇定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丝。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像个小大人一样,轻轻拍着妈妈的后背。
“我知道,爸爸最讲信用了。”他低声说,像是在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真理。
在这弥漫着消毒水与焦虑气息的等候区里,林舒晏望着这对母子依偎的身影,感受着此刻这个家庭的未来正系于一墙之隔的这场手术。这场手术,不仅关乎一个丈夫、父亲的生命,更关乎一个孩子眼中世界秩序的维系,和一个妻子、母亲对未来的全部信念。
就在这时,3号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位护士快步走出。女人猛地站起身,她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几步冲过去,声音颤抖地问:“护士,我先生他……怎么样?”
护士的笑意即使隔着口罩也令人宽慰:“您放心,手术非常成功!陈教授和沈医生他们正在关颅。”
“太好了……谢谢、谢谢!”女人捂住嘴,眼泪瞬间滚落,身体因放松而微微摇晃,一旁的小男孩也激动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护士继续补充道:“你们太幸运了,本来情况挺危险的,位置特别深。多亏了陈教授水平高,还有沈医生他们。”女人听得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道谢。
后面的话,林舒晏有些听不清了。她看着那对喜极而泣的母子,又抬头看了看屏幕上“沈砚钧”的名字,耳边回响着护士的话。记忆中沈砚钧那毫无波澜的冷静面孔浮现在眼前。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那个她眼中不近人情、只讲效率的“自大狂”,在这扇门后,可能正用他那种绝对的冷静和精准,与死神搏斗,并实实在在地守护着一个家庭的圆满。
她之前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她仍然不认同他沟通的方式,却无法再简单地将他定义为一个“自大狂”或是冰冷的“机器人“。或许在手术室里,他那份令人不适的“冷”,变成了能救命的“冷静”。
林舒晏默默地收起相机,离开了等候区。闺蜜程莞尔的电话适时打了进来,提醒她乐乐茶道之约。林舒晏深吸一口气,准备离开这个让她初战失利的是非之地。然而,就在她走到医院大门口时,脚步顿住了。
夕阳的余晖下,刚才那位张大爷正茫然地站在门口,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来回张望着,那双曾经可能曾担负过无数重担的手,此刻却无助地搓着衣角,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该何去何从。她耳边再次响起"廉价且有害"的刺耳评判,但这一次,那声音没有让她愤怒地逃离,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催促。最终,她做出了一个类似蝴蝶效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