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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误判:坍缩的记忆轨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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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节嚣晨
周日的清晨,天光微亮,453女生宿舍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林舒晏正陷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晨间梦境与现实交错的慵懒时光,枕边的手机却执着地震动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你是林舒晏吗?这里有你一束鲜花,能不能来学校的外卖收发点取一下?物件比较大,外卖柜放不下。”
“鲜花?”林舒晏的睡意瞬间驱散了一半,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哪位送的?”
“我看看,是一位陆先生预订的。”
果然是他。林舒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陆子谦这束花,送得她猝不及防,只觉得是个麻烦。
“不好意思,”她几乎没有犹豫,对着电话清晰地说,“这花我不能收,麻烦你直接退回花店吧。”
她又客气地确认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这番对话虽然简短,但在安静的寝室里却足够清晰。对床的罗星雨瞬间支棱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睛瞪得溜圆:“鲜花?是昨晚那个陆公子吗?哇!这么快就送花来了?还是大清早!干嘛退回呀,多浪费啊,晏晏!”
周音也揉着眼睛坐起身,柔声笑道:“什么花啊,是红玫瑰吗?” 她总忍不住想打探林舒晏的感情近况 —— 不管是和那位陆公子,还是别的什么人。她自己可能也并未意识到,她对林舒晏的关注已经超出了普通范畴,甚至超出了对她的秘密男友邹奇文的关注,或许是长久以来两人物理距离太近,她竟把自己绑进了和林舒晏比较的战车里,事事都想暗自较较劲儿。
一向淡定的李薇薇已洗漱完毕,正从阳台挑开门帘进来,她方才也听到了电话,于是淡淡点评:“攻势凌厉,可惜碰钉子啦。”
林舒晏把手机扔回枕边,重新瘫倒,用被子蒙住头,闷声说:“退回去才不浪费,收了简直是烫手山芋。宿舍这么小,太占地方了。”话音里那股被打扰以及无措的烦躁感显而易见。她摸出手机,飞快地给陆子谦发了条信息:
「谢谢你的鲜花,好意心领,但宿舍太小不便放置,我已请外卖哥原路退回。以后请不必再破费。」
她的措辞客气而疏离,意思明确,不留任何暧昧或期待的余地。发送成功后,她心里才稍微松快了点,准备继续补眠。
然而,手机还未放下,便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张崇义”的名字,备注是“张大爷的儿子”。林舒晏觉得有些奇怪,担心张大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个念头彻底驱散了残存的睡意,她立即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却传来张崇义刻意压制的愤怒的声音,"林同学吗”,他并没有等待林舒晏的回应而继续说道:“我爸说他放在抽屉里的一万多元现金不见了!就是那天你陪他回来之后没的,我爸说是被你拿走的!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拿这笔钱?!"。
林舒晏的心陡然一沉,立刻坐直了身体。"张叔叔,我那天送张爷爷到家,喝了杯水就走了,根本没动过任何东西!您再好好找找,或者问问张爷爷是不是记错了地方?"
"家里都翻遍了!我爸虽然有点糊涂,但钱的事他还是清楚的,这事他明明白白说了就是你!"张崇义的语气充满肯定,"林同学,我以为你是一片好心,但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一次一万多的服务费我们也给不起,我爸还要看病,我看你还是还给他比较好!"
林舒晏一时着急地跳下床来,她带着几分委屈、几分焦急地说:“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我发誓不是我拿的!“
“那你就立刻赶过来,把事情说清楚。“张崇义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否则,我就只有报案了!“。
"我现在就过来!"林舒晏挂断电话,脑子乱成一团麻。身后周音关切的询问声响起:“晏晏,哪个张爷爷啊?你拿他什么了?……”,另外两个小姐妹也一脸狐疑望着她。林舒晏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简短一句:“说来话长,我现在得出去。”便匆匆洗漱穿衣后出发了。
8.2节窘境
踏出宿舍楼的大门时,被冤枉的委屈和对张大爷病情的理解交织在一起,无助的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那个硌人却又曾经提醒过她的沈砚钧。
她点开那个不久前才添加的、备注为“沈医生”的微信头像,犹豫了一下,快速在屏幕上输入:
“沈医生,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张卫民大爷的儿子,说我偷了他家的一万块钱,我现在得过去一趟。你之前提醒过我这种情况,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想问问你该怎么处理?”
消息发出去后,她静静站在宿舍楼前的银杏树下紧张地盯着屏幕。一阵微风拂过,无数金黄的树叶随风飘散,她也顾不得欣赏这“金蝶漫舞”的美景。
没多久,竟然真的收到了沈砚钧的回复,简洁、清晰,一如他本人:
「地址发我。基于对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认知障碍及可能伴随被害妄想的临床判断,避免单独与情绪激动的家属对峙是合理选择。我查房刚结束,可以跟你一起去现场。」
没有多余的安慰,但那基于逻辑和专业的判断,以及明确的行动支持,像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给了慌乱中的林舒晏一种坚实的支撑。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回复过去。
「好的,地址是平顺路48号鸿运花园四期3栋4单元208,谢谢你,沈医生。」
她将手机放回斜挎包,心中升起一股勇气,整了整包带,像个奔赴未知战场的小兵一样出发了。
几乎是林舒晏整装出发的同时,巽坤医学院护理系女生宿舍里,程莞尔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陌生的号码。
“你好,是程莞尔吗?这里有你一束鲜花,方便到校门口外卖收发点取一下吗?”
“鲜花?”程莞尔有些错愕,确认了姓名和地址无误后,满心疑惑地下了楼。清晨的医学院校区,空气带着凉意,她拢了拢外套,思绪有些纷乱。谁会给她送花?
校门口两个身着明黄色制服的外卖员正靠在电瓶车边闲谈。其中手持一束鲜花的那位年轻一些,正扬着笑脸对同伴说:“……今天运气不错,跑一单抵平时五单!碰上个有点意思的客人,一束玫瑰先送去益州大学本部,被拒收了,又让我送到这边医学院,还特意吩咐我把里面的一张卡片丢掉。不过跑腿费给得还可以!” 旁边年长的这位像是见怪不怪,嘟囔着:“嗨,你知道这种玫瑰多少钱一朵吗?这种叫‘厄自由’,一朵至少10元,你手里这束得有个50几朵,怎么的也要500多呢!这不能浪费……”
这时年轻一些的外卖哥手机响了,前方是徐徐走来一边对着耳边的电话询问,一边张望的程莞尔。那外卖哥也看见了她,确认了身份,便将那束花递了过来。
“请问,是哪位送的?”程莞尔接过花,下意识地问。
“是一位姓陆的先生。” 外卖哥爽快地回答。
陆先生?陆子谦?程莞尔的心漏跳了一拍。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地面,恰好看到外卖哥脚边有一张材质精良的、崭新的小卡片。她觉得应该是从花束里掉出来的,于是准备弯腰去捡。
那外卖哥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脚踏了上去,语气略显急促地补充道:“哦,这个不是这花带的!是、是别的垃圾。”他的反应快得有点不自然。
程莞尔伸出的手顿住了,直起身。她满心狐疑地看了看怀中娇艳欲滴的玫瑰,它们被精致的满天星簇拥着,其间还点缀着几支幽蓝色的勿忘我,搭配得又高雅又意味深长。
“哦,这样啊,谢谢你了。”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才抱着花转身往回走。年轻的外卖哥这才松了口气,骑上电动自行车匆忙离开。
回宿舍的路上,她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陆子谦?他为什么会给自己送花?昨晚聚会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他英俊的侧脸,优雅的谈吐,看向她时带着笑意的、含情的双眼……不得不承认,他本人比林舒晏描述中的出色太多,不仅仅是家世,更是那种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成熟魅力与周到体贴。昨晚的过道里,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声将她比作“泉水”时,她确实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心跳加速,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太久。这种感觉也只在高三时,与段鹏飞刚开始相恋的时候才有过。
若不是因为他是自己最好的闺蜜晏晏的追求者,这束及时的玫瑰可能就会成为将自己从抑郁的泥沼中解救出来的仙草。可是……他明明是在追求晏晏的啊! 程莞尔不禁想到了昨晚陆子谦看着林舒晏的表情、言语,以及他特意为她定制的蛋糕。莫名的困惑瞬间压倒了一切杂乱的思绪。她用力摇了摇头:绝对不能!我绝不能与晏晏相关的人在感情上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扯。
回到寝室,她看着这束碍眼又动人的花,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舍得立刻丢进垃圾桶。她找来一个闲置的干净水桶,接了水,将花束插了进去,放在了墙角。她坐回书桌边,试图看会儿书,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抹浓烈的红色。阳光透过窗户,在花瓣上跳跃,映得它们愈发娇艳。
她轻轻叹了口气:花终究是无辜的!
可送花的人,她一想到就又开始心烦意乱,但这种心烦意乱让她增了几分活力,这个清晨她并没有沉浸在近乎残忍的自我批评中,也没有想起那个深深伤害她的人。
8.3节济困
正当程莞尔在周日的清晨因玫瑰而感到烦扰时,林舒晏正赶赴一场真正的困局。
当她匆匆来到张大爷居住的老旧居民楼下时,沈砚钧已经等在单元门口。晨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枝叶,在他挺括的身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穿了件深色外套,微微倚靠在早已废弃了门禁功能而大敞着的单元门前,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查阅资料,额前几缕微卷的黑发被晨风轻轻拂动。林舒晏第一次感到,看到他竟然是一件如此令人心安的事。
看见林舒晏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收起手机,朝她走来。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的慌乱和强作镇定。
"沈医生,谢谢你赶过来。"林舒晏的声音带着些许喘息,"张大爷和他儿子都在楼上等着,我......"
"我知道了。"沈砚钧打断她,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病历,"先上楼。"
他的冷静像一盆清凉的水,浇熄了林舒晏心头的焦灼。她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昏暗的楼道。
老旧的楼梯间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墙皮有些剥落。沈砚钧走在前面,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他依然保持着医院里的那种从容,仿佛这不是一次尴尬的调解,而是一次常规的出诊。
走到二楼转角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待会你先不要说话,让我来处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林舒晏望着他镜片后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忽然觉得这狭小的空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好。"她轻声应道。
站在208室门前,林舒晏深吸一口气,正要抬手敲门,沈砚钧已经先一步上前,修长的手指在门板上叩响。他的站位恰好将她护在侧后方,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林舒晏微微一怔——他是在用自己隔开她与可能发生的冲突。
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门被猛地拉开。张崇义脸色铁青,看到门口这个瘦高的青年,原本气势汹汹的他明显愣了一下。张大爷原本坐在旧沙发上,见门口有外人,便站起身,眼神浑浊,却固执地死盯着门口的林舒晏,嘴里反复念叨:“就是她…拿了我的钱…”
“我是巺坤医学院的,张大爷上次就诊是我接待的。”沈砚钧主动进行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这位年轻医生的出现与张崇义预想中吵闹对峙的场景格格不入,那种沉静而专业的气场,像一块冰,瞬间镇住了屋内燥热的空气。
沈砚钧没有理会张崇义狐疑的目光,也未做任何寒暄。他的视线越过张崇义,精准地锁定在沙发前面神色茫然、不停重复相同话语的张大爷身上。他几步走到老人面前,并未贸然靠近,而是保持了一个恰当的距离,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持平。
“张大爷,我是巽坤医学院上次接诊你的沈医生。”张大爷看看他,木然点点头。沈砚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林舒晏此刻也在张崇义充满了怀疑和些许愤怒的目光中走进了屋内。
“您看看窗外,现在大概是几点,天亮了还是天黑了?”沈砚钧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不是在处理一场尖锐的冲突,而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门诊查房。
张大爷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望向拉着纱帘的窗户,晨光正透进来。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含糊道:“天……天黑了吧?我孙子该放学了……”
沈砚钧面色不变,继续问道:“那您记得我们现在在哪儿吗?这是谁家?”
“在……在厂里宿舍!”张大爷的声音忽然提高,带着一种病态的固执,枯瘦的手指指向斑驳的墙壁,“我得去开会了!”
沈砚钧并没有去否定老人的答案,而是提出了更为关键的问题:“您的一万元现金原先放在哪里的?”
张大爷抬起浑浊的双眼,四下茫然地看了看,指着客厅角落里的一个书柜说:“就放在这个柜子里的。”然后,他抬眼望向左上方,若有所思地言道:“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检查一遍,钱要压在床垫下才安全,小偷进屋了也偷不走……”
这几个简单的时间、地点定向力问题,如同一面照妖镜,瞬间照出了老人内心世界的支离破碎。他的回答颠三倒四,一旁的张崇义看着父亲如此答非所问,脸上狐疑的神色中浮现出一种自以为受辱后的悲愤,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在沈砚钧那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姿态面前,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先生,”沈砚钧转向张崇义,语速快而清晰,“根据你父亲目前对环境、时间的认知状况,以及他刚才描述的现金存放位置的前后矛盾,高度指向阿尔茨海默症伴发的记忆混淆与虚构症状。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仅凭患者指认…”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崇义激动地打断:“你说你是医生,但也不能因为我爸是个病人,就认定他说的是假话,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冤枉好人!这钱丢了是事实!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就是因为我爸有病,才觉得他好骗、好欺负…”。
就在这时,接到报警的派出所民警也赶到了,原来张崇义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报警了。小小的客厅顿时显得格外拥挤。在两位民警面前,张崇义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援军,比之前更加激动。他挥舞着手臂,声音也大了许多,指着林舒晏对警察说:
“警察同志,就是她!前天就是她送我爸回来的,之后一万一千多块的现金就不见了!那是我爸的看病钱啊!”他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凸起:“我爸只是年龄大了有点糊涂,但他脑子没坏掉,也不会冤枉好人!一万多的现金不是被人偷了难道自己会长腿跑掉吗?”
林舒晏站在一旁,尤其是听到那个“偷“字,只气得浑身发抖。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发誓,我压根没见过这笔钱,我也不可能拿任何人的钱!我那天送张爷爷到家,就是他倒了杯水给我……”
可她的辩解在张崇义激动的情绪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委屈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的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鼻尖发酸,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拿,你们冤枉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哽咽的尾音。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落下,但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和泛红的眼角,已经将她内心的无助暴露无遗。
沈砚钧站在她身侧,清晰地看见她紧握的拳头,那是一种极力克制却依然泄露出来的委屈。他的目光在她泛红的眼角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激动的张崇义和沙发前的张大爷,眼神冷静得像在观察一个临床样本。
混乱中,一直沉默但焦躁不安的张大爷,看到儿子激动地指着林舒晏,又言辞激动,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被妄想吞噬的狂怒。忽然,他用枯瘦的手猛地抓起茶几上的保温杯,用尽全身力气向林舒晏扔去!
“就是你!坏东西!”
时间仿佛停滞了。林舒晏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沉重的影子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也就在这十分之一秒内,一个身影闪了过来。
这不是经过风险效益计算后的选择。在沈砚钧高度优化的大脑里,评估威胁、规划躲避路径、计算受伤概率……这一整套流程甚至来不及启动。驱动他的,是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 “守护”的本能。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效率的残影:左手迅捷地将林舒晏往自己身后一带,同时右肩和头部已然侧转,以自己的身躯为盾,精准地迎向了攻击的轨迹。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不是砸在墙上的清脆,而是血肉与骨骼承受冲击的钝响。
保温杯应声落地,哐啷乱转,里面的小半杯水洒了一地。
就在被击中的瞬间,沈砚钧感到额角一阵钝痛炸开,与此同时,一种极其短暂的异常感官体验席卷而来——他受伤侧的视觉的视野边缘猛地闪过一片奇异的、如同热成像般的橙红色块,耳边也捕捉到一声远超常人听觉范围的高频嘶鸣,尖锐得仿佛要刺破耳膜。这一切发生在一刹那,如同电路接触不良产生的火花,转瞬即逝。
他的身子因为这股力道微微晃了一下,但他挡在她身前的身姿,如同礁石般稳定。
世界恢复了正常流速。
林舒晏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她首先看到的,是他额角上那片迅速弥漫开的、刺目的红肿,以及一道正缓缓渗出的鲜红血丝。紧接着,她感受到的,是他抓住她小臂的那只手的力度——坚定,甚至有些疼痛,却成了这片混乱中唯一真实的锚点。
在这一刻,那个她口中被常常叫做“自大狂”的沈砚钧,用最不理性、最不高效的方式,为她承受了真实的、物理意义上的伤害。他赖以生存的理性壁垒,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砸开了一道裂缝。
8.4节涤冤
沈砚钧抬手用指尖轻触了一下额角的伤处,“轻微脑震荡可能导致短暂的感官功能异常,如幻视或耳鸣。” 他立刻在内心对刚才那诡异的瞬间做出了符合其知识体系的、最合理的诊断,并将这个小小的“生理现象”归档,优先级设置为“待观察”,注意力再次回到了处理眼前的事件上。
民警立刻上前控制住情绪失控的张大爷。现场一片混乱。
沈砚钧示意民警和林舒晏自己没事,然后冷静地从随身带着的资料袋中拿出张大爷最新的就诊病例,递给为首的年长的民警,并问道:“您怎么称呼?“
民警翻了翻这些资料,说道:“我姓冯,你是谁?“
“冯警官,我是巽坤医学院的,张大爷上次看诊是我接诊的。“ 沈砚钧递上自己的工作证说道:” 张大爷最新的MRI影片上可以非常明显的看到,他的双侧海马体体积对称性缩小,这是阿尔兹海默症诊断的重要影像学标志??,另外他的??脑皮质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缩,这会导致他记忆功能衰退、伴随认知出现障碍。“沈砚钧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冯警官仔细看了看他的工作证和病历,态度明显缓和下来,问他:”那你觉得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砚钧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有几种可能性吧。一种常见的情况是患者的妄想,可能并没有这笔钱或时间是错乱的;第二种情况可能是记忆错误,比如记错了地点、人物、金额等等;“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然,也有可能确有其事,钱真的丢了……”他思索了一下,看向林舒晏,补充道:”他们指证的这位女性是益州大学的大学生,当时她是做好事义务陪这位大爷来看诊,据我所知她家境不错。“
冯警官看了看沈砚钧,又看了看林舒晏,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林舒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见沈砚钧淡定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有就是医生和陪诊员的关系吧。“
冯警官看着沈砚钧的眼睛,略带一丝质疑地追问:“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砚钧平静地答道:“因为张大爷是我们的病人,今天的事,据说是发生在看病那天,所以林同学今天联系了我。“
冯警官思考了片刻,对站在一旁眉头紧皱的张崇义说:“要不你先把家里可能放钱的地方找一找,排除一下。“
张崇义不满地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在客厅里翻找。客厅的家具不多:靠近厨房的地方是一张木制餐桌,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餐边柜;沙发前是一张带抽屉的茶几,对面是一个小小的电视柜,旁边各放着一个书柜——与其说是书柜,还不如说是杂物柜。张崇义不耐烦地在几个可以用于储物的柜子里翻了翻,又打开茶几下的抽屉找了找,大约十分钟后,张崇义两手一摊,对着冯警官说:“警察同志,真的没有,已经找过好几遍了,要不怎么会麻烦你们出警嘛。“
此刻,沈砚钧开口道:“冯警官,你们来之前,我跟张大爷谈话时他提到,他每天要检查床垫防小偷,会不会在床垫下面?“
冯警官闻言,略微思考了一下,对张崇义说道:“他说的床垫在哪里?过去看一下?“
一行人便跟随张崇义进了卧室。警察和张崇义一起搬开了床垫,下面塞着一些零碎的纸张,还有几本过期的杂志,和几张旧报纸。张崇义得意地瞥了沈砚钧一眼,大声说道:“还说什么在床垫下,这哪里有一分钱?“
沈砚钧四下看了看卧室,房间里比较凌乱,窗边有一台老式缝纫机,旁边是一张差不多宽的带抽屉和柜子的老式写字台。写字台边上堆了几堆大小接近的纸箱,里面似乎都放着不知什么物品。床的两侧各一只床头柜,再有就是棕红色漆面的老式木质衣柜,衣柜顶上放着一些塑料袋罩起来的被褥之类的大件物品。要在这么一间杂乱无章的老人卧室中寻找,应该不是一件易事,他陷入了沉思。
冯警官在屋里转了一圈,用目光搜寻了一遍,然后又来到刚才搬开的床垫旁。他躬下身,逐一掀开床上的织物,最上面的印花床单下垫着一床棕色的老旧电热毯。他继续掀开电热毯,下面是一床微微泛黄的褥子。冯警官又掀开褥子,就在最底层的褥子和床垫之间,凌乱地散放着一些百元的钞票。他回头环视了一眼大家,张崇义一脸错愕,沈砚钧冷静的眼神中带着赞许,而林舒晏则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似乎都来不及高兴了。这时,冯警官招呼张崇义道:“你过来,把这些钱点一下。“张崇义乖乖地走了过去,把钱收拢后数了一遍。
冯警官问道:”多少?“
张崇义有点窘迫地回答道:“一万一千三百元。“
冯警官又让旁边的年轻警官清点了一遍,然后一行人回到客厅。冯警官拿着这叠钱对张大爷说:“大爷,这是你的钱吧?“
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张大爷愤然摆着手,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我的钱。“
警官皱了皱眉,继续问张大爷:“这不是你的钱?这是从你床垫下找出来的。“
张大爷连连摇头,狠狠跺了一下脚,“不是,不是我的,你别想诬赖我。“然后,他烦躁地驱赶这一行人,” 你们是谁?快给我出去…… “
冯警官示意大家一起走到了门口,把钱递给张崇义,然后问道:“这应该是你们要找的一万一千多元吧?“
张崇义看着手中这一沓钞票,勉强地说:“可能是吧!“
冯警官一脸严肃,稍稍提高音量对他说道:“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儿,是需要你明确表态,是否认可这就是你报案丢失的钱?“他见张崇义默不作声,又补充道:”如果你不认可,这个钱先交由我们保管,一起到所里去立案,走法律流程。“
张崇义的脸看向左下方,想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道:“那就这样吧,我认可。“
冯警官又转向了沈砚钧和林舒晏,用舒缓地语气说:“事情也搞清楚了,你们对这个处理有没有异议?“
林舒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沈砚钧。他的双眼在镜片后象无风湖面般平静,他沉吟着说:“这样不合适吧?“
冯警官看看他,又对张崇义说:“你们把事情搞错了,是不是应该道个歉?“
张崇义的眼光转向了屋内,说道:“是我爸搞错了,但我爸不是有病吗?你看他现在的状态能不能道歉嘛!“
冯警官不悦地看看张崇义,又看向沈砚钧。沈砚钧微微蹙眉,扶着额头,说:“我刚才挨了这一下子,受伤情况还不明,还是应该做个笔录吧。“
冯警官点点头,对大家说道:“那就都到所里去做个笔录吧!张崇义,你代替你父亲去。“
8.5节调解
三个当事人跟随着两位民警去往不远处的派出所做正式笔录。途中,林舒晏一眼瞥见斜对面的药店,对冯警官说:“警察叔叔,我们先处理一下伤,五分钟后就到。” 冯警官了然地点点头,没多言语,和年轻警察一道带着张崇义离去。
她拽了拽沈砚钧的袖口,轻声说 “你等我一下”,转身就朝着药店小跑过去 —— 风撩起她鬓角的发丝,马尾辫在脑后左右轻甩,阳光落在她急促的脚步上,恰好给这严肃的间隙,掺了点鲜活气。
不过片刻,她就攥着一小袋东西跑回来,里面装着一瓶碘伏、一袋棉签和一盒创可贴。她拉了拉沈砚钧的胳膊,仰头看着他,眼底带着点嗔怪似的无奈:“你太高了。” 说着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半蹲下来。沈砚钧愣了愣,随即顺着她的力道微微屈膝,刚好能让她方便抬手操作。林舒晏拆开棉签,蘸了点碘伏,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他,一点点擦拭着他额角的伤口,一边问道:“疼吗?“
沈砚钧的头因疼痛而本能向后躲,口中却说:“还好。“
林舒晏的手法更轻柔了;用几根蘸碘酒的棉签消完毒,她又小心翼翼地撕开创可贴,仔细贴好,最后还轻轻按了按边缘,确认不会轻易脱落。整个过程里,她没再多说什么,可指尖的温度、认真的眼神,却让这几分钟,变得格外暖人。
去往派出所的路上,张大爷家发生冲突的全过程在林舒晏心中再次上演,她觉得这一切如果现在就结束了,该是多好的一种解脱。她抿着嘴思索了一阵,不解地看了看与她同行的沈砚钧,问道:“沈医生,为什么要去做笔录啊?”
沈砚钧并没有放慢脚步,平静地答道:“这样可以固定证据,若后续还有争端,可以作为依据。”
“哦……”林舒晏微微地点头,声音绵长,她转头略有佩服地看着沈砚钧,感慨道:“我还以为你只是医学领域的高材生呢,没想到法律方面你也懂!”
沈砚钧略有所思,徐徐说:“以前我一度想学法律的……”
“法律?那和学医差别很大呀!”林舒晏有些疑惑,再度看向她身边这位未来可能的脑科学医生。
沈砚钧这次张了张嘴,片刻后说道:“是因为一位长辈。”
林舒晏认真听着,可他没再说话了。林舒晏也没再追问,而是直接转了个话题,“另外啊,沈医生,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说我家境不错的?”
沈砚钧看了看一脸疑惑神情的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你说呢?”
林舒晏歪着头想了一下:“你是看我的穿着吗?”
沈砚钧看了她一眼,说:“你的穿着很普通呀!”
林舒晏尴尬地笑笑,继续问:“那你凭什么这样说?”
沈砚钧的嘴角闪过不易察觉的笑容,回答道:“是你如此不知社会凶险,应该是家境不错吧。”
林舒晏稍有点窘迫的“哦”了一声,抿了抿嘴,说道:“受教了。”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派出所,年轻民警引导他们到了调解室门口等候。冯警官正对着电脑记录,张崇义坐在电脑斜后方的对面。这会儿,他褪去了在家中时底气十足的外壳,脸上透出不安的神色,焦虑地不停抖腿。
就在沈砚钧接受讯问时,林国栋和陈雅也在闻讯后匆匆赶来。调解室外,林国栋听完女儿的述说后非常愤怒,脸色铁青。他本就因公司事务焦头烂额,此刻女儿的受辱更是点燃了他的怒火。一旁,等候警方下一步处理的张崇义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条凳上,头也不敢抬,用余光打量着眼前这对衣着讲究、情绪激动的中年夫妇,心中深感事态严峻。
"这简直是讹诈、诽谤!"林国栋的声音带着久经商场的成熟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冲进调解室,对冯警官说:"警察同志,我们要起诉他们诬陷、损害名誉。"陈雅和林舒晏也跟着他进了调解室。林舒晏急切地拉住父亲的胳膊说:“爸,不要。”
冯警官停止了正在进行的问讯,站起身说:“你是林舒晏的父亲?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林国栋在夹包里翻找了一下,将证件递给冯警官答道:“我是她爸,我们必须追究他们的责任,维护我女儿的合法权益,也是矫正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
他的话语理性而强硬,是完全基于利益和规则的最优解。沈砚钧坐在一旁,他理解并认同这种处理方式——逻辑清晰,权责分明,能最大程度杜绝后续麻烦,这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这时,在外面等候的张崇义也赶紧进了调解室,事态对他而言急转直下,他害怕自己即将陷入一场没有胜算的法律纠纷,于是陪着笑,有些谄媚地说道:“林先生,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我爸他有病,不是故意的。”
“故意或是不故意,我不能判断,到时候法官说了算。”林国栋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中年人,压抑着心中的冲动,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公司的法务左律师的电话,正要呼叫。
"爸!算了!"林舒晏一把夺过父亲的手机,声音急切却坚定,"张爷爷是病人,他不是故意的!我们搞清楚就好了,起诉什么的太严重了!"
她的阻止,并非完全出于同情心泛滥,更多的是对张大爷病情的理解,以及对那种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化为法律胜负的抗拒。
沈砚钧看着急切阻止父亲的林舒晏,眼神微动。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忍和对“理解”的坚持。在这一刻,他惯常依赖的、如同精密公式般的绝对理性——起诉维权是最直接、最符合逻辑的解决方式,似乎遇到了一个无法完全量化的变量——属于林舒晏的,那种看似“低效”却直指问题根源的共情与宽宥。他第一次开始反思,在某些情境下,绝对的“理性”与程序化的“正义”,其边界在哪里?它们是否真的能抚平所有复杂的人性皱褶?
林国栋的愤怒并未因女儿的劝阻而消退,他转而严厉地对她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读书是为了明理,你现在也受了高等教育,居然这么糊涂。”他转而对冯警官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我公司的律师。”
说着他就向女儿伸出手,命令道:“手机给我。”林舒晏闻言反而将父亲的手机藏在身后,着急得满脸通红,嘴里说着,“爸,算了,算了!”
父女两人争执不下,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的沈砚钧站起身来,对林国栋说:“叔叔,当时我也在场,对方的行为追究其法律责任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女儿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她最初完全是免费、义务地帮助这个病人。她应该是不希望这件事,原本因她纯粹的善心而起,却演变成一个惨烈的结果。”他顿了一下,看林国栋没有回应,接着说:“再说,我们今天也都做了笔录,可以声明保留法律追诉的权利。”
这时陈雅走上前,小声对林国栋说:“这孩子说的也有道理,今天时间不早了,咱们保留起诉的权利就可以了。反正随时都可以起诉嘛!”
林国栋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这个年轻人,他打量了一下,问道:“请问你是……?”
林舒晏抢着回答:“这位是张爷爷的医生,沈医生,今天就是他来帮我证明的,他还因此受了伤!”
林国栋一听,目光立刻落在沈砚钧的额头上 —— 那里正贴着一枚创可贴,浅色边缘在调解室白色的无影灯下格外显眼。他刚要开口问些什么,一旁等候的冯警官却适时问道:“你们决定好了吗?要不要起诉?” 一句话将众人分散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眼前的事上。
陈雅跨步向前,挡在了丈夫林国栋身前,对警察说道:“警察同志,麻烦您久等了,今天我们先做笔录,保留起诉的权利。”
8.6节邀约
从派出所出来时,已是夜色阑珊。街边的路灯已经亮起,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国栋看着沈砚钧,目光炯炯,言辞恳切:“沈医生,麻烦你跑一趟,更要多谢你在一旁照应。”
“您不必客气,“沈砚钧的语气平静又客观,没有多余情绪,” 我只是把观察到的情况,如实向民警说明而已。张大爷的阿尔茨海默症症状很典型,他这次指认是疾病引发的病理性表现,和林同学的个人行为没有关系。”他没有刻意偏袒,只是陈述医学事实,却让林国栋对事件的性质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陈雅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正、举止沉稳的年轻人,又瞧了瞧额角的创可贴,语气柔和的问道:“沈医生,还是要谢谢你的。”
还未等沈砚钧回答,林国栋就恳切地发出邀请:“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吃饭就不必了,叔叔阿姨不必介意。”沈砚钧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居功或渲染的意思,随即礼貌地告别,“我先告辞了,医院还有工作。”便转身走向派出所外的夜色。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事毕即去的疏离。
林舒晏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急切。她甚至来不及多想,脚步已经先于意识迈了出去。
"沈医生!"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急促。
沈砚钧闻声顿住脚步,转过身。他就站在几步开外,路灯的光线从他身后勾勒出劲瘦的轮廓,面容却隐在阴影里,只有镜片反射着微光,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
林舒晏小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仰起脸看他。橘色的光晕温柔地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底清晰映着的、他的身影,也照亮了她那份毫不掩饰的担忧。
"还疼吗?"她轻声问,目光落在他额角那块创可贴覆盖的受伤部位。
"没什么,一点皮外伤。"沈砚钧回答。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的头微微低下,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愧疚,"谢谢你赶来,为我证明,耽误你一天的时间,还...还替我挡了那一下。"
"不必客气。"他依照社交逻辑回应,并习惯性地附加了一条理性建议,"下回记住,让患者家属聘请专业护理人员,可以避免此类纠纷。"
"好的。"林舒晏应道。她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脸颊微微发热。
沈砚钧冲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果断地转身,迈步走入前方的黑暗。林舒晏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