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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琴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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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沈公馆高耸的粉墙内,仿佛被梅雨浸泡得发了霉,缓慢而黏腻地流逝。苏玉芝如同一个精致的瓷偶,被安置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一举一动都需合乎“沈太太”的身份。她每日晨昏定省,伺候沈廷渊汤药,应对沈老太太时不时的刁难,剩下的时间,便大多消磨在自己房间那架钢琴前。
沈廷渊待她,物质上极为大方,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流水似的送入她房中,仿佛借此弥补着什么。但在夫妻之事上,他却显得力不从心。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处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产业文书,或是躺在院中的藤椅上,盖着薄毯,在稀薄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他对苏玉芝,更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收藏,欣赏,却缺乏触碰的精力与欲望。
这日下午,雨暂歇了片刻,灰白的天光从云缝中漏下,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钢琴漆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苏玉芝坐在琴凳上,指尖流淌出《茉莉花》轻柔的旋律。这曲子不如西方乐曲繁复,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能让她在弹奏时,暂时忘却身处何方。
她弹得专注,试图将连日来的压抑和惶惑都揉进这婉转的曲调里。然而,一个转音处,指尖却不听使唤地滞涩了一下,破坏了整体的流畅。
几乎就在琴音出现瑕疵的同一瞬间,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苏玉芝吓了一跳,手指猛地按下一串杂音。她倏然回头,心脏骤然缩紧——沈聿安站在门口,不知已听了多久。他今日未穿军装,亦非长衫,只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微敞,下身是熨帖的黑色西裤,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而这随意,在此刻独处的环境下,显得愈发危险。
“抱歉,打扰你了。”他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脚下却并未停留,反而不紧不慢地走进来,顺手将房门虚掩,然后极其自然地在琴凳另一侧坐了下来。
琴凳本就不宽,他高大的身躯一落座,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极致。苏玉芝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量,以及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呼吸,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她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动,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继续。”他目光落在黑白琴键上,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他只是来听曲子。
苏玉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重新将手指放回琴键上。可在他如有实质的目光注视下,她的指尖像是生了锈,每一个音符都弹得艰涩无比,完全失了之前的灵韵。
“这里,错了。”沈聿安忽然开口,他的手臂越过她身前,修长的手指径直按向琴键。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落在象牙白的琴键上,显得精准而有力。
他并未触碰她,但那骤然逼近的气息,那几乎贴着她手臂划过的手臂,让苏玉芝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
“第三段的转音,应该再柔一些,像水渗进沙地,不着痕迹。”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惧,自顾自地在她刚才中断的地方接了下去。同样的《茉莉花》,从他指尖流泻而出,果然更加婉转悠扬,那处转音被他处理得圆润柔和,带着一种她难以企及的控制力与情感深度。
苏玉芝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在琴键上跳跃。这双手,握过枪,签过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文件,此刻却在这架钢琴上,奏出如此温柔悱恻的旋律。这极致的反差,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一曲终了,他收回手,指尖看似无意地在琴键边缘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才转头看向她。他的眼眸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黑得深沉。
“你弹得很好,”他说,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陈述,“只是太紧张了。在自己家里,不用这么拘谨。”
“这里不是我的家。”苏玉芝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和茫然,话一出口,苏玉芝立马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心下一颤,嗫嚅道“只是我暂时……借住的地方。”
沈聿安敲击琴键的手指蓦地停住。他侧过头,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她,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你想离开?”
那眼神太过直接,太过具有穿透力,仿佛要剥开她所有伪装的平静,直视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挣扎。苏玉芝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想离开吗?这令人窒息的深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这看不到未来的囚笼……她无时无刻不想逃离。
可她能去哪里?母亲还需要昂贵的药物维持生命,离开了沈家的庇护,她们母女在这乱世又能如何立足?
就在她心绪翻腾,几乎要在他逼视下溃不成军时,门外适时地响起了春桃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二太太,老爷醒了,正叫您过去呢!”
这声音如同赦令,苏玉芝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因起身太猛,眼前甚至黑了一瞬。她不敢再看沈聿安,只仓促地低声说了句:“大少爷,我先过去了。”便落荒而逃。
走到门口,她的手搭在冰凉的门把上,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聿安依旧坐在琴凳上,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却莫名透出一股孤寂。他的手指停留在琴键上方,悬空着,久久没有落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窗外那点可怜的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影,却丝毫照不进他周身那沉郁的气息。
她的心,像是被那悬空的指尖轻轻挠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麻的酸涩。
匆匆赶到沈廷渊的书房,药味混合着陈旧书籍的味道扑面而来。沈廷渊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脸色比前几日更显灰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眼神有些涣散。
“玉芝,你来了。”他看到苏玉芝,浑浊的眼睛里才多了点神采,他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
苏玉芝依言坐下,心中那股因方才与沈聿安独处而产生的慌乱还未完全平复。
“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沈廷渊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干涩,“有些事,得提前跟你交代清楚。”他将手中的文件递给她,“这是我让律师拟好的遗嘱。我名下的大部分产业,自然是留给聿安的,他是沈家的继承人。但我也给你留了一份,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还年轻,若是我……若是我走了,你拿着这些,离开沈家,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苏玉芝看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嫁入沈家,初衷并不纯粹,甚至带着几分卖身的难堪。她从未想过,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会为她做如此周到的打算。
“老爷,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她声音哽咽,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好意”,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让她更加喘不过气。
“但愿吧……”沈廷渊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忽又想起什么,睁开眼看着她,语气随意地说道,“对了,方才聿安过来,同我说起,他觉得你琴弹得极好,想正经跟你学学钢琴,也好修身养性。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你们年轻人,多相处相处,家里也多点生气。你觉得如何?”
苏玉芝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聿安要跟她学琴?他方才在琴房,那近乎侵略的靠近,那意有所指的问话,以及他明显远胜于她的琴技……这哪里是想学琴?
这分明是……分明是……
她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她耳朵嗡嗡作响。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更多无法预测的独处,意味着那条危险的界限将变得更加模糊,意味着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不该有的悸动和恐惧,会像疯长的藤蔓,将她彻底缠绕、吞噬。
“……我,我没问题。”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回答,带着细微的颤抖。
走出书房时,苏玉芝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走廊尽头,沈聿安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斜倚着窗框,目光沉静地望着她,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朝她微微颔首,声音透过昏暗的走廊传来,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将她推向深渊的决绝:
“明天下午,我来找你学琴。”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琐事。
可苏玉芝知道,这绝不普通。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挺拔背影,最后一点阳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孤绝的轮廓,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她有一种清晰的预感,她和沈聿安之间那根早已绷紧的弦,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拧紧。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声,已在她耳边响起。
而这根弦,迟早会断。断的时候,必然是玉石俱焚,将这看似平静的深宅,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