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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Chapter 7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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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星,能源核心输出正在缓慢恢复!你可以尝试逐步降低输出!”
沈实的声音透过滋滋作响的通讯频道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喉管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控制台屏幕上,代表鹑火源核输出和地球能量场稳定性的两条曲线依旧死死绞缠在一起,如同两条濒死角力的巨蟒,任何一方的退缩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反噬。
纪星靠在微微震颤的能源传导柱上,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在与这震动共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摇了摇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残余的力气,汗水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瞬间蒸发。
“不……不行。沈实,你感觉不到吗?”他的声音虚弱,却又异常清晰,“地球的‘心跳’还不稳定……太乱了,像一团被撕碎的毛线……鹑火……鹑火在告诉我,还需要……更多……不是力量……”
那不是单纯的能量匮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锚定”的需要。
地球的能量场在灭世撞击的冲击下,早已脱离了亿万年形成的稳定轨道,变得极度混乱、狂暴,如同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在星球内部横冲直撞。
鹑火源核那温暖而古老的力量,此刻正以一种超越现有物理理解的方式,在帮助梳理、引导,或者说……安抚这片失控的、咆哮的能量之海。
纪星能“听”到地球的痛苦呻吟,也能“感觉”到鹑火源核正试图将那破碎的能量脉络重新编织。
一旦他此刻撤力,刚刚勉强维持的、脆弱得如同蛛丝般的平衡可能瞬间崩溃,基地乃至这片区域很可能被失控的地球能量场从内部彻底撕裂,化为齑粉。
“可是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已经在报警了!纪星!”
沈实几乎是在低吼,他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备用控制台上,坚硬的合金面板发出沉闷的巨响,骨节处瞬间泛白,渗出血丝。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即使在最危险的星际航行中,他也永远是那个冷静、理智、掌控全局的执行官。
但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纪星的生命读数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一路下滑,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纪星艰难地转过头,视线穿过红色警报光晕,望向沈实所在的主控室方向。
尽管隔着扭曲的光线,他的目光却仿佛精准地落在了沈实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仿佛已经跋涉了万载时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和温柔,像是暴风雨过后澄澈如洗的天空。
他努力勾起一个微笑,尽管这个笑容因为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僵硬,但那其中蕴含的安抚意味却丝毫未减。
“沈实……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陆地上看到那片毫无遮挡的星空的时候吗?”他的声音很轻,很缓,仿佛随时会飘散在嘈杂的机械运转声中,却又奇异地穿透了一切干扰,“你说……星星那么远,光是走到我们眼里,就已经走了千万年,甚至亿万年……我们看到的,从来不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是它们遥远过去的光辉……你说……我们……我们其实一直活在过去的星光里……”
沈实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无底冰渊。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攫住了他,沿着脊椎急速蔓延,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纪星不是在回忆往昔,他是在告别。他是在用他们共享的记忆,为他描绘一个他即将前往的“未来”。
“别说了!纪星!保存体力!支援马上就到!”他试图打断,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哀求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破了音。
他徒劳地调出所有通讯频道,嘶吼着要求医疗队,任何能动的人立刻冲向能源枢纽,尽管他知道,在现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这几乎是奢望。
“可是……沈实……”纪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合金甲板,穿透了剧烈动荡的地壳,看到了那混乱却依旧在顽强搏动、孕育着无限生机的星球内部最深处,“现在……我感觉……我好像……要变成光了……就要成为……你所说的……‘过去的星光’了……”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预言。
下一秒,他的身体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柔和而纯粹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并非鹑火源核的外部照射,而是源自他生命的本源。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盛,逐渐掩盖了他疲惫的面容,掩盖了他被汗水浸透的作战服。
他的形体在璀璨的金光中开始变得模糊,边缘逐渐透明,像是融入水中的水墨画,轮廓消散,只剩下纯粹的光与色。
“不!纪星!停下来!我求你……停下来!”
沈实再也无法保持丝毫的冷静,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被紧急安全程序锁死的控制台大门,合金门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留下淡淡的血痕。
他隔着观察窗,眼睁睁看着那片温暖却残酷的光芒一点点吞噬着爱人的身影,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远超任何物理上的伤害。
与此同时,安全舱内。
莱雅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舷窗上,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
她仿佛感应到什么,小手用力拍打着玻璃,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汹涌滑落。她张着嘴,胸腔剧烈起伏,却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口型在一遍又一遍地、绝望地重复着:“纪星……不要……”
埃加博士苍老而沉重的声音也通过内部紧急线路传来,背景是各种仪器尖锐的警报声,充满了震惊与无法抑制的悲痛:“纪星!能量读数异常跃迁!你的生命体征……你的生命体征正在转化为纯能量形式!物理结构即将瓦解!快停下!这是命令!”
他的声音到最后,已然带上了哽咽。作为科学家,他见证了奇迹;作为长辈,他却在目睹一场最残酷的死亡。
但进程已经无法逆转,如同星辰的湮灭,一旦开始,便只有燃烧至终章。
纪星感觉不到痛苦了。一种无边无际的温暖包裹了他,取代了之前撕裂般的痛楚。
他的意识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正在飞速扩散,与鹑火的光芒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紧接着,这融合后的光与意识,又温柔地汇入了脚下地球那狂暴却无比浩瀚的能量场中。
在这一刻,他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他“看”到了破碎的大陆板块之下,灼热的新生岩浆正在重新寻找奔流的通道;他“感知”到了浑浊不堪的深海之中,最原始的生命孢子如何在剧变的环境中挣扎求存,焕发着顽强的生机;他甚至“触摸”到了被厚重尘埃遮蔽的天空之外,那颗终将重新照耀这片大地、带来黎明的恒星,那微弱却坚定不移的光芒。
他的个体意识正在消散,融入更宏大的“存在”之中。在最后一丝属于“纪星”的凝聚意识彻底融解前,他再次“望”向沈实的方向。没有声音,没有形质,只有一道纯粹的心念,如同温柔而决绝的烙印,直接响彻在沈实,以及所有精神敏感者的心底:
“沈实,你看……我不是消失……”
“我是要……洒满这整个新生的世界了……”
“从此,空气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在……”
“替我……看看金乌升起……”
下一秒,在沈实撕裂肺腑、却只能化为无声呐喊的极致悲痛中,在莱雅模糊的泪眼和骤然停止拍打、只是无力贴在玻璃上的小手中,在埃加博士脱力般跌坐在椅子上发出的沉重叹息里——
纪星站立的地方,爆发出无声的、极致的光明。
他的身体彻底化为无数温暖的金色光点,比星辰更璀璨,比萤火更灵动。它们不像爆炸的冲击波,反而如同逆流而上的星河,又如同蓬勃飞扬的、承载着生命信息的孢子,瞬间充盈了整个庞大的能源枢纽空间。
光芒温柔地拂过每一台冰冷机器上的焦痕,抚过每一寸因震动而龟裂的墙壁。然后,它们仿佛没有实体阻碍一般,穿透了厚厚的合金墙壁和防护罩,如同无形而宏大的波纹,以基地为中心,温柔却势不可挡地向着外部那混乱、黑暗、死寂的新世界弥漫开去。
那光芒并不刺眼,带着纪星特有的、仿佛能沁入灵魂的温暖和一种安抚人心的坚定。
它们如同母亲的手,拂过基地里每一个惊魂未定、蜷缩在角落的人,带来一丝莫名的安宁与勇气;它们如同最有效的修复剂,融入基地几乎瘫痪的结构和线路,暂时稳定了摇摇欲坠的各系统,让灯光彻底恢复了平稳;它们更多地,是如同百川归海,汇入了脚下星球那依旧狂野奔腾的能量流,如同最有效的稳定剂和催化剂,引导着狂暴的能量趋于某种有序的、充满生机的循环,如同一位无形的守护者,开始细致地抚平星球的创伤,滋润着满目疮痍的大地。
能源枢纽内,纪星曾经站立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点点尚未完全消散的、温暖的金色辉光,如同悬浮的星尘,缓慢地、恋恋不舍地飘落,最终融入地面,消失不见。
沈实僵立在控制台前,伸出的手还固执地停留在半空,指尖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绪——爱恋、恐慌、绝望、愤怒——都在纪星化为光点的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空、焚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的、绝对的虚无。
只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如今却空洞如废墟的眼眸,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空荡,那里面,是他彻底崩塌的世界和从此永无止境的黑夜。
基地的剧烈晃动,不知在何时,渐渐平息了下来。虽然依旧能感受到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的余波,如同巨兽死后的抽搐,但那种令人绝望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的恐怖失重感消失了。
生命维持系统稳定运行,发出平稳的嗡嗡声,灯光也恢复了正常明亮的白色,将之前的红色警报彻底覆盖。
地球,在经历了毁灭性的撞击后,正以一种近乎神迹的速度,朝着“稳定”与“新生”的方向过渡。
监测数据显示,全球范围内的地质活动频率正在显著下降,大气环流开始出现微弱但明确的规律性迹象。
某种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如同一位看不见的守护者,正在以超越物理定律的方式,抚平星球的创伤,为新生命的孕育铺平道路。
广播里,埃加博士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深深的敬意,向全基地通报了撞击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基地暂时安全,以及……纪星指挥官,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最终守护,壮烈牺牲。
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呼,没有庆幸的私语。
一种混合着深沉悲痛、无尽敬意和茫然若失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基地。
人们默默地从躲避处走出,望向能源枢纽的方向,或是透过有限的观察窗,看向外部那依旧昏暗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机”的世界。
沈实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失去灵魂的雕塑,与周围逐渐恢复生气的环境格格不入。
直到,一双冰凉、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他僵在半空、冰冷的手指。
是莱雅。不知何时,安全舱已被远程解锁,她独自走了出来。
她仰着头,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大眼睛里依旧盈满水光,但那其中不再只是恐慌,而是掺杂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切的悲伤和理解。
她拉着沈实那只冰冷的手,用力向下,指向主观察窗外那依旧被浓厚尘埃和混乱电离子笼罩,却隐隐约约、仿佛幻觉般透出一丝极其微弱金色暖意的无边黑暗。
“沈实……哥哥,”她的声音很小,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很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沈实死寂的心湖上,激起微弱的涟漪,“纪星……没有离开。他变成了……世界的底色。”
沈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仿佛这个动作需要克服万有引力。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莱雅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才辨认出她是谁。
然后,他又顺着她固执的手指的方向,再次望向那片吞噬了他一切的无尽黑暗。许久,许久,久到仿佛一个世纪流逝。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般,握住了莱雅那只冰凉的小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那是他在无尽沉沦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他依然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堵住,任何一个音节都会引发彻底的崩溃。
但他挺直了不知何时有些佝偻的脊背,那个动作里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如同从此要独自承载起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闪烁着各项数据、逐渐趋于平稳的控制台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外部环境数据——气压、辐射水平、地壳应力……一切都在缓慢地、但确实地、坚定不移地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知道,纪星化做的光,不仅稳定了摇摇欲坠的地球,驱散了部分死亡的阴霾,也在他彻底冰封、一片死寂的心底最深处,留下了一簇微小却永恒不灭的温暖火种。
黎明尚未到来,长夜依旧漫漫,前路遍布荆棘。
但至少,从此黑暗中,有了光。
而那光,曾是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