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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书 ...

  •   丁一:
      【壹】
      展信佳,见字如晤。
      一别多年,不知你近来可好?这是我第一次执笔给你写信。明知此信永远不会寄出、你永远不会收到,我却仍想将它写下。寥寥数笔,言不达意,以慰寸心而已。
      先要告诉你,我今一切都好,勿挂念。
      那日赴台,我自知此生恐无归期,只求把密码本安然无恙地交托于你,余生为信仰奔波,亦可自解无憾。此后我奉组织命令深居简出,继续奋斗在隐秘战线,不过月余便粉碎敌人情报活动三次。
      老师已知晓我的身份,对我所做的事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年岁已高,世事洞明,如今但求自保,守财、守命,遂与我心照不宣。想来他也明白,他若供出我,我定咬死他,只说一切受他指示,谁都别想活。
      那是一九五零年元旦刚过,我第四次将截获的情报传递给交通员。我不知其名,只道代号“艄公”,同他在港口见面时,他不但取走了情报,还同我说:组织认为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密码人才,决定安排你回去参与构建新的密码体系,这也是先前组织让你减少露面的原因。
      回去……
      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字眼。
      我忍抑内心雀跃,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回复艄公:我服从组织安排。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希望。
      不曾想世事无常,噩耗接踵而至:我们的同志里出现了叛徒!因其出卖导致多名同志被捕被害……
      我再不做梦,日日紧绷神经,未得命令绝不出门,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感受到整座岛屿陷入恐怖肃杀的氛围中,一呼一吸间充斥着疑忌与血腥……
      幸好,清风犹在。
      二月五日,一名联络员冒着极大的风险找到了我并且交给我一张前往香港的商轮船票。
      他不可久留,急匆匆地问我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我的身份。我想了想,有。
      我拿出那副秘密珍藏的眼镜,万般不舍地递了过去。
      丁一,我想你是不会怪我的。
      联络员同我约定第二天晚上7时再见。那晚,我和老师吃了最后一顿饭。他喝了酒,睡得很沉,而我坐在前往香港的商轮上,遥望对岸火光升起,暗夜中格外刺目。
      我大抵猜出那名联络员做了什么——从今以后,顾仰山再无真容。
      又或者,世上再无顾仰山。
      ……
      很久以后我才得知,当时“顾仰山”还活着,只因那场“意外”而毁了容。曹元忠不得不尽全力保全他的这个学生,否则连同自己也会被人怀疑。于他而言,见识过敌对势力的残忍,现如今谁是“顾仰山”已不再重要了,保己万全,方为上策。

      【贰】
      来到香港后,我几经周折找到了我的上线。他们是一对夫妻,赴港八年,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丁一,我不好透露他们的姓名,只能告诉你,男人代号“恭喜”,女人代号“发财”。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笑。
      其实我听到这个代号的时候也想笑,可我想到那晚的火光,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尤其是当恭喜提到他们也曾于一九四零年在上海执行潜伏任务时,我的心情愈发沉重。因为那是我们相识之时,如今回想,恍若隔世,亦不知再见之期,又会是何日?
      恭喜说,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的任务是留在香港保护爱国人士的安全,同时培养新生力量,收集情报、引导舆论,反制敌特破坏……
      我深感道阻且长,却又深知,行则将至!
      此后,我化名“顾安”并在组织的安排下进到一家爱国商企工作。我剪短了头发、剃去了胡须,对镜整衣时发现镜中的人焕若新生,眼里蕴着久违的光彩,不免感慨万千,难以言表。
      我想,总有一天我能跨过这条河,去看看你口中的“新世界”,去延安、去北平……
      只怕那天来得太晚,白发苍颜、蓬头历齿使你无法认出我,所以出于那一点点的私心,我问恭喜,能否保留我的小字“士先”?
      他回答,要上报等待组织批准。
      我还是那句:服从组织安排。
      不久后,朝鲜战争爆发。残酷的战况深深牵动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我亦不例外,总想要为此做些什么。一次接头时,恭喜传达组织交给我的新任务正是要我获取西方对华禁运政策的细节,协助突破经济封锁。
      一瞬间,我感觉浑身血液好像被那晚的烈火点燃,呼吸急促、双手颤抖,最后竟致耳鸣症发作!
      恭喜担心地问我可还好。
      我答:再好不过!
      我没有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半年内先后七次提供重要情报,还借以爱国商企秘密策划运输抗美援朝物资。好几次我站在港口,望着船只远去,心想它最终驶到我日思夜想的故土,总觉荒谬:我竟会羡慕一艘轮船?
      此事之余,我还设计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新型密码体系,助我党同志顺利完成了潜伏任务。同时我得到组织批准,恢复以“雁”为代号且保留“士先”为字。自此,我终于可以挺直胸膛地说:顾士先不曾辜负家训!
      每破获一次敌情、每传递一次情报都在弥补着我内心的遗憾,唯有一件事我尚且抱憾:入港十二载,未得机会重踏故土青山。
      诚然,此非我一人之遗憾,而是每一位为党和人民、为了祖国大业而背井离乡、牺牲奉献的同志的遗憾。
      但只要明月高悬照亮中国大地,一切便都值得!

      【叁】
      回首往事,诸多已然模糊不清,但犹记一九六二年底,爱国实业家关维邦收购了我所在的那家商企。之后,我便由“顾安”变成了“关安”,像当年顾叔一样奉命隐伏于关家,辗转香港和澳门,一边打理关家与公司事务,一边暗中帮助我党人士完成各种秘密任务。
      那年,关维邦决定送其长子关承业去英国念书,竟也是牛津大学。我将此消息告诉了恭喜,请他上报组织。几日后他找到我,同我讲了四个字:雁继续飞。
      我便明白我的使命尚未完成,明白雁即将飞去的地方亦有我们的同志,他们需要我……
      这一飞,便是十年。
      身似浮萍,飘荡不休。然信仰始终未变,希望的火种不曾泯灭,我的心依然炽热。
      英国种种不便同你表述,但我想告诉你,我很幸运,我找到了父亲的墓碑。
      父亲生前我未能尽孝,如今守在他的墓前,我觉得自己这颗漂泊的心好似短暂地寻到了归处。可是,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不论是我还是父亲,终究是要回家的。

      【肆】
      在英十年与墓相伴,余时研究密码,并无孤寂之感。关家待我很好,你放心。每每陪同关家少爷去牛津大学,我都情不自禁地暗叹物是人非,思潮起伏,溢于言表。
      一九七二年底,我接到组织秘令:雁即南飞,静待时机,再入东南之巢。
      不可否认,十余年的和平生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我没再见过新中国的土地上发生一场战争,自己也远离了战火纷飞。因此当我接到命令后,回想起那场恐怖的白色运动,一股寒意自心底袭涌……
      但是丁一,你知道的,我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所以这次我依旧回复:服从组织安排。
      我从未想过,我的余生便在那里了。
      临别之际,关家少爷亦赠我一支钢笔,同当初我送给顾叔那支一般无二,连同“丹心”两字都赫然醒目。
      我问他为何赠我此物。他说:丹心事国忠无二,白首尊师谊在三,关叔今后若有需要,尽管找我。
      我笑,关少爷比之我当年,那是聪明的多了。
      回香港的飞机上,我盯着这支钢笔一时间有些恍惚,心想: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离开的总会回来,物如是、人如是……
      台湾亦如是。
      我的信仰支撑了我这一生,它烙印于我每一寸骨血中,使我时时刻刻都无比坚定地相信着,解放!统一!

      【伍】
      一九七三年我再次抵台,心境已大不相同。此时我才得知,当年代替我的那位联络员同志已于台北荣民总医院病逝。这次组织命我回来就是让我代替他的位置,与其他同志继续开展潜伏工作。
      只不过,我的真实身份依旧保密,我仍是“关安”。
      丁一,我不愿意欺骗你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耳鸣症时常发作,还染了风湿,不敢去医院看,只能找一间偏僻的乡下诊所开些草药缓解,一下子,我老了许多……
      算了,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还是骗骗你吧!先前在香港时便听闻故土情况,猜你也不容易,再次致以真诚问候。另,想知你近况。
      言归正传。
      我从与我接头的同志手中取回了那副墨镜,他知晓我身份,同我感叹:物归原主。
      我摇头:墨镜的主人,不是我。
      丁一,我盼着有一天能亲自把它交到你手中。
      那几年我和同志们一直隐蔽行事,言谈举止无不小心。直到一九七九年,那封《告台湾同胞书》公开发表后,日子总算好过一点。
      “三通”倡议令我心痒难耐,可我要遵守组织纪律,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同胞代替我平平安安地回去故土。对了,丁一,不知你在彼岸听说与否,有甚者自金门直接游回了我日思夜想的那片土地!此讯,令我热血沸腾!
      可惜啊,我老了,鬓间白发日渐增多,眼神也不大好使了,一双耳朵更是常年饱受鸣声困扰,让我游,都游不回去了。
      我有时候会怀疑:故土青山、故乡明月,我当真还能再见到吗?
      丁一,我似乎抱怨的太多了。非我本意,还望你见谅,人老了,难免如此。
      你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而在这很多年里,我也见证了很多的事情。那些事情有好、有坏,遗憾不能同你见面详谈,便挑拣二三件我还能记得清楚的事闲叙一二罢:
      一九八七年,这里开放居民赴大陆探亲,听新闻报道那些人与亲友重逢无不是泪流满面,我亦忍不住感慨落泪。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我却身在台湾,听收音机里就此事说起一些我已经不太能听懂的时髦话语,心中滋味难言,我仰望天上圆月哽咽良久,方才默叹:解放了。
      一九九九年,澳门也回归祖国的怀抱,我欣喜之余,更觉得自己离回去又远了一步……
      尽管我无数次地安慰自己:我也曾在那些地方奋斗过、生活过,应当可以算作被故土滋养过吧?
      可,思念依旧止不住。每当此时,我便会拖着这把老骨头爬到山顶高处遥望对岸,只求天清气朗,令我这双昏花老眼可稍稍瞧见武夷山之余脉,便觉足矣……
      不,丁一,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
      “想家”二字,伴我余生,从未有过片刻的“足矣”。

      【陆】
      令人欣慰的是,仍有不少我们的同志前赴后继地完成未竟之业。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点事,便是把我对密码研究的毕生心血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们。然后,我的舞台,就此落幕了。
      丁一,请你原谅一个耄耋老人不敢再对未来抱有任何的幻想。正因如此,我才会把墨镜交给我们的同志,并告诉他:顾仰山已于一九七三年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病逝。
      但!如果我知道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一定不会这样做!我一定!一定!一定会亲自把这副墨镜还给你!
      那天,不过是漫长岁月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普通到我都没能记住具体的日子,只记得有一个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忘了告诉你,我住的这间小房子鲜少有人光顾。所以当时我十分地警惕,上好链条锁才把门打开一条缝,问来的是谁。
      那人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又用更为疑惑的语气问出那句:您是顾仰山吗?
      顾仰山……
      我很久不曾听人这样叫我了。
      不知来者何人,我只能沉默地摇头。
      他又问:那,您认不认识龙二?
      我仍不语。
      他愣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还没有自报家门,赶紧解释说他是龙二的孙子,听他爷爷讲过潮声剧团,还有冼碧云的事迹……
      潮声剧团……
      冼小姐……
      我心头大震,泪水难以自控地涌入眼底。
      可,即便如此,即便现在祖国已经强大,我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在此生活多年,我亦见过不少与当年那些反动势力如出一辙之流。虽说我已不似年轻时那般激进,却也无时无刻不担忧着那些新型间谍会贼心不死、想方设法地破坏祖国和平、阻碍两岸统一。年轻一代总不知过去多苦,不知先人曾为了和平付出怎样的代价……
      愁肠百结,我终究只能忍泪回答:不认识。
      那人显然失落,道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开,却不想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再次敲门并隔着门同我解释:爷爷说,老一辈革命家总是行事小心,害怕暴露自己,刚才的确是我太冒失了。其实我也是共产党员,我可以给您看我的证件,还有我爷爷的相片……
      我内心挣扎,喉咙里好像噎了什么东西,泪水止不住地流。对故土的极致思念终究使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小心翼翼地审视对方、小心翼翼地检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形状陌生的身份证、清晰的彩色相片,还有相片里的故土青山……
      丁一,我看见了。
      我与龙二的孙子相谈甚欢,听他说祖国这些年的发展与变化,我忽觉自己好似一个无知孩童,对一切都表现出莫大地好奇……丁一,你见过那些事物吗?
      龙二的孙子停留了几日,临别时同我郑重承诺,他一定会帮我回去,也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帮我找到你……
      我选择相信。自那以后,我每天都等啊等、盼啊盼,时间残忍地流逝,丝毫未对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有半点仁慈。
      好在我等到了。
      今年,龙二的孙子回来了。一见面他便饱含热泪地同我道歉,告诉我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在为此事奔走,但那时非典疫情形势严峻,后来龙二去世,他又忙于奔丧、接管剧团,此外还要上报他收集到的各种信息,请上级部门反复核证我的真实身份,因着很多人早已更名改姓或是不在人世,调查过程实在艰难……他还说,他去了云来村,见到了你……总之,结果很好。
      洋洋洒洒几千字,不足以慰思乡情。
      丁一,我期待与你相见。

      友,仰山
      二零零九年九月二十八日,落笔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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