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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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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过一次水,元娘再想出去玩就难了。
父亲要她学习女红,但她出去玩一趟回来父亲也只是说说,倒是母亲很坚决地不允许自己再去和刘家哥哥出去玩。
元娘很想出去,但看娘亲有些犹豫又下不了决心的样子,元娘莫名地有些心疼。
还是算了吧,自己听话点,娘亲少累一点。
“元娘,今天我们不学女红,学写字好不好?”
学了几天的女红,元娘已经掌握了基础的针法,她实在不喜欢,而且学的这些足够应付李乾了,顾敏就换了内容。
她要教女儿认字。
她们的工具很简单,一簸箕沙子,一根树枝。
书是现成的,就是李乾的医书。顺带着,元娘也认识了不少草药。
“娘亲,我真的能当一个女郎中吗?”
七岁的元娘写字已经很不错了。她草药记得全,字也认得多,对治病救人这件事极为热衷。
经常来她家药铺抓药的医馆学徒告诉她,好的郎中能“起死人肉白骨”,能救很多好人,救好多家庭。
她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溺水的事了,但听王婶子说,娘亲当时哭了很久,还和刘婶子生气吵架。如果没有会水的人帮她把水压出来,没有郎中给她喝药,她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郎中好好。
她也要当郎中,让所有人都能和娘亲在一起。
顾敏停下手头上的活计,朝元娘温柔地笑了笑。
“当然可以。元娘好好学习,以后当最厉害的女郎中。”
元娘点点头,抿着嘴唇很是严肃,小脸上的梨涡都不见了。
和顾敏一起做活的周家娘子拿针骚了骚头皮,笑着低声和顾敏说:“哎呀,我真是羡慕你生了个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儿,这么小就坐得住,学写字也不哭不闹的,哪像我家那个臭小子,让他上学堂跟要命似的。”
顾敏柔声附和着,也夸了夸周家小子活泼机灵。
元娘之前也提到过上学堂的事。
周家小子还带她去了趟学堂。
只不过元娘回来不太高兴,顾敏知道先生不收她她伤心了。
元娘再没提过,顾敏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为什么周哥哥能上学,连刘哥哥也能上学。
她爹挣得银子比他们两家都多,她却不能上学。
元娘在长大的过程中学会了不问,也逐渐内敛和沉默下来。
和顾敏小时候很像,她却有些心慌。
学写字一直在瞒着李乾。
家里的沙子和树枝满足不了元娘的需要,顾敏就多接些绣活,带着元娘去人家家里做,或者去相熟的娘子家里,自己偷着买些纸笔,再给人家的孩子买些零嘴,便能换取元娘一整天的学习时间。
但她不准备再让元娘闷在房间里学习了。
她天性崇尚自由,向往知识,两者过于重视其一也不太好。
于是她带着元娘去乡下,来回只用租一辆牛车。
元娘的哈哈大笑又回来了。
她带着书去采药,认识了村里的放牛娃,她给人家起名叫怀夕,两人在草地上,在天空下奔跑。
顾敏再怀孕的时候,便是怀夕陪着元娘。
元娘时常觉得自己长大了,却时常觉得自己还很小。
她看不清娘亲在想什么。
娘亲怀孕了。爹说娘会给她生一个弟弟,元娘很高兴,爹也很高兴,但是她觉得娘亲不太高兴。
但是娘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摸着元娘的头发,说:“去吧。”
元娘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词会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很普通的一个秋日,元娘坐着租好的牛车去乡下找怀夕。
李乾在她走的时候甚至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了句:“好好玩。”
下午下了一场大雨,持续到晚上还不停歇。
元娘被迫留在了怀夕家里过夜。
半夜,她被噩梦惊醒,不敢再睡。
撑到天蒙蒙亮,元娘听到一阵敲门声。
怀夕的家人开了门,救过她一次的王叔叔走进来。
他面容遮在斗笠下,声音似悲似哀。
“元娘,我来接你回家,你娘,出事了。”
顾敏在夜半突然发动,却因大雨而找不到大夫和稳婆。
李乾情急之下自己写了药方熬了药,喂她喝下去。挨过两个多时辰,顾敏突然朝他笑了一下。
“李乾,你如不了愿了。”
她面色惨白,鲜血在身下铺开,像长出了一朵又一朵灼人的花。
她不怕死。
只是怕再见不到自己的女儿。
所幸,她们曾经约定,下辈子还要再做母女,在一个,女子可以上学,女子不用做绣活的世界。
“我的元娘......”
在晨光熹微中,她先去赴女儿来生之约了。
元娘在很久之后的李乾的一次酒后,才偶然知道了母亲怀孕的真相。
学写字其实一直没瞒住李乾。
“你答应我生个儿子,我才默许元娘可以读书写字,你说谎啊,你骗了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把元娘当成了顾敏。
她们生得一样得美。
这在元娘长大后第一次在药铺露面就得到了印证。
很多男人来抓药都是为了看一眼元娘。
又没什么损失。
开点清热下火、消食健胃、活血化瘀的药,去李氏药铺看看李秀才标志的女儿。
都是顺便的事。
元娘也就成了店里的隐形招牌。
来提亲的媒人踏破了李家的门槛。但李乾一个都没看上。
他一向眼高于顶。
在同龄的男人们都娶妻生子的时候,他还是个落魄的秀才。
按理说农家子为了家里有人照顾,成婚更早,但李乾偏是不一样。
他不愿意娶农家的女孩,觉得她们粗笨无趣,宁愿拖着也不愿找个门当户对的成亲。
美貌或者家世,总得占一头才行。
家穷,他才疏学浅,只能放弃科举这条路,在镇上找门营生养活自己。
他仗着自己读书识字,去做酒楼的账房,但又看不起身边人。
跑堂的伙计也好,做饭的厨子也好,都是下三滥。
唯一值得他溜须拍马的就是掌柜。
他一生想成为的,只有当官的,和有钱的。
后来酒楼倒闭,李乾被以前的客人看中,当了一个药铺的学徒。
也是在药铺,他结识了顾敏。
顾敏父母双亡,祖上曾经富庶过,父亲也是获罪下放的官员,她在来到这个小城之前,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
按说顾敏虽然出身好,但毕竟家里已经没落,实在不是李乾想要“贤妻扶我青云志”的最佳人选......奈何她长得十分貌美,轻易地勾动了李乾的心弦。
或许,李乾心底里也多少对自己的情况有些自知之明。
顾敏配他,绰绰有余。
在不那么富裕的地方,美貌是一种原罪。
顾敏在父母去世后离开父亲做官的地方,本想来投奔亲戚,哪知亲戚早已搬走,不知去处。
路途中她感染风寒,在进城寻亲未果后,她在找药铺的时候撞到了人,便被人家讹着要看病,要赔偿。
李乾在县城的日子挺久,从他在酒楼当账房的时候,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很多,县城的地痞流氓也见他眼熟。
李乾说这是他乡下的妻子,来寻亲,赔了一人一点银钱打发走了事。
顾敏从此欠了他人情。
久而久之,真的做了他的妻子。
李乾的师父,药铺的老板,无儿无女,生平最大乐事就是去酒楼喝酒、听曲。
李乾也无父无母。
他拖着不成亲也中不了举的行为熬死了双亲,两个哥哥与他断绝关系不相往来,药铺老板要的就是这种孤家寡人。
他死之前把铺子留给了李乾,最后的遗言只是让李乾找个女人结阴亲,再烧几个纸做的女人。
“怎么也得下去见父母了,孤家寡人总归不好。”
这一年,李乾三十岁,做了老板,娶了媳妇,像是要开启自己富贵的一生了。
他在来来去去的男人里寻摸自己未来的女婿,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行,留着留着,元娘马上就要十八岁了。
十八岁的大姑娘,纵是美若天仙,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有的说元娘眼高,看不上凡夫俗子,有的说,这姑娘这么大了还没嫁人,指不定哪里有点毛病,万一娶回家不能生呢?还有的说,李乾收了好几个学徒,莫不是要把铺子和女儿都给看好的徒弟留着?
元娘也听到过这些话,但是她不在意。
名声好坏又如何,她不想嫁人。
每日在铺子里忙来忙去,她乐意得很。
虽然她不能外出行医,但怀夕有个小毛小病的都是她偷偷给看好的。一些女孩子有些难以启齿的小毛病,也愿意来找她。
李乾觉得自己铺子太小,引不来权贵的女婿。
但没等他着手开始扩建铺子,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光临了。
齐大听朋友说县里有个药铺里的娘子长得很美,他本来不屑一顾,觉得是谣传。
这日正好路过,便想着进来看看。
元娘身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正在柜台边算账。
在一众黑灰杂色中,她一身明媚温柔的绿色着实显眼。
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她看过来,露出一个灿烂耀眼的笑容。
“这位郎君,请问您要些什么?有药方可以抓药,没有药方李大夫也能看些小病,希望您身体健康呀。”
本朝女子虽然没有太大的束缚,也有妇人在外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但未成家的女子一般是不轻易露面的,走在街上也用轻纱遮面,含羞带怯,袅袅婷婷,不像元娘,连笑都能看到牙齿。
不太端庄。
但是很可爱。
这是齐大对于元娘的第一看法。
他娘亲管得严,明明父亲不喜欢,却还要让他读书学习考科举。母亲缠绵病榻天天向他诉苦,让他好好学习,父亲和她成天在吵架,他在家喘不过气来。
没想到一出门,就碰到了这样有生机的女孩。
憋闷在胸中的那口气喘了出去,齐大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时常感觉心中憋闷,女郎中,能治吗?”
元娘眼睛一亮。
“除了我娘,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女郎中。您如果不介意的话,随我去后堂把个脉吧。”
齐大随她去了。
元娘示意他坐下,把手搭在脉枕上,学着父亲看女病人那样,把一条薄纱轻轻覆在他手腕位置,三指微曲搭在齐大腕上。
她侧目凝神,眉间微微蹙起一个小疙瘩,很是唬人的样子。
齐大想,真的可爱。
几息过去,元娘把手收回去,开始写案方。
“郎君您贵姓?”
“姓齐。”
元娘泰然在纸上写下姓氏,齐大看她表情,像是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齐家。
很有意思。
“齐郎君,看您的脉象呢,是肝郁气滞之像。您是不是经常生气,又憋着不发泄出来?”
齐大一讪。还真叫她把出来了。
“跟我父亲有些不愉快,身为人子又不能顶撞长辈,就这样了。”
元娘眨眨眼,仿佛感同身受,又像是交流秘密一样悄悄和齐大说:“我和我爹也常生气,但是,他说他的,你不听不就行了。这个病啊,还是得看心情,心情一好,病也好了。”
她开了柴胡、郁金等疏肝理气的药材,交给一个和齐大年纪差不多的学徒,后者看了眼元娘,又看了一眼齐大,没说什么,默默走了。
但齐大莫名觉得这人对他有些敌意,问元娘:“这是你哥哥吗?”
“是我爹的徒弟,也是我邻居大哥,从小到大的街坊,知根知底的,我爹就带着学医了。”
齐大点点头,等到药抓好付钱,发现元娘同时也是店里的账房。
他好笑道:“没想到你还兼任账房一职。我家从商,我从小就打算盘,有时间切磋切磋?”
元娘摆摆手,“我这自学的技术,比不上您,还是不献丑了。”
齐大乐呵呵地走了,刘顺蹭过来,问元娘:“那人是谁,怎么与你那么亲密?”
元娘拉下脸。
“让我把一次脉就是亲密了?”
刘顺憨笑:“我不是看他一直和你搭话吗?外头的男人都心怀不轨,元娘可要小心。”
元娘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拿账本。
刘顺摸了摸脑袋,去后院找李乾。
他在李乾收的这几个徒弟中还算是有些天赋,看着憨头憨脑实则还算精明,当年好歹也是读了几年书的,东西多讲几遍还是能听懂的。
刘顺本来是要告状的,转念一想,他这个师父自诩淡泊名利,但老想着把元娘嫁个有钱有权的,这要叫师父知道了有个公子哥对元娘感兴趣,他还不上赶着要人家做女婿吗?元娘是富贵命他们街坊四邻都知道,与其便宜外人,不如自己娶了元娘,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
这么一想,刘顺也就歇掉了让师父教训元娘的心思。
老老实实坐在下首,听师父讲课。
以往,在李乾给徒弟们单独补课的时候,外边要是不忙,元娘都会拿个凳子过来一起听。
刘顺走的时候前厅已经没什么人了,可过了这半天,元娘还是不来,他不由得问李乾:“师父,元娘今天不来听课吗?”
李乾眯着眼睛,“元娘可不像你们这些榆木脑袋不开窍,我的医书都让她偷学了去,这些课她听一遍就会了,还来干什么?”
说着他长叹一口气。
“可惜啊。”
刘顺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可惜元娘只是个女孩。
他娘也经常为她自己可惜,可惜自己不是个男人。
但刘顺觉得为什么可惜。女人挣钱比男人快多了。不说那些花楼的女人,一晚上就是天价,就说元娘的娘,李家娘子绣绣花缝缝衣服就能拿钱,他娘卖豆腐,磨豆腐还是他出的力呢。
自己在家要磨豆腐,在外边学医,听也听不懂,又不能不听,前厅接待客人,后堂抓药,一天忙死了,当学徒还没几个钱拿。
但这些话他不敢和他娘说,只能跟几个朋友抱怨几句。
自从齐大来过一次,他们私下里谈论的目标就成了齐府那个大少爷和元娘。
“他是不是看上元娘了,怎么隔三差五就来抓药。”
“我未来可是救死扶伤的神医,天天跟在齐大后边抓药算个什么事啊。”
“元娘不会是想嫁给人家当小妾吧,整天朝人家笑,跟我就是头不对头脸不对脸的。”
“当正室?她这家世人家能看上她,给我当正室还差不多哈哈哈。”
“你们不会不知道齐府吧,县里有名的富商啊,没别人比他们家更有钱了,县太爷还天天去他们家呢。”
......
他一边贬低,又一边渴求着,对齐大的不喜愈演愈烈。
齐大去的次数太多,李乾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他眯着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女儿,语气慈祥。
“元娘啊,长大了,别跟小时候似的,就知道偷看你爹的书,花心思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描描眉涂涂嘴,出去也给自己买两身好看衣服穿,穿得这么素,出去还以为我苛待亡妻留下的女儿呢?”
元娘当他的女儿不止一年两年,也已经长大许久,还是头一次从自己爹口中听到这种关心的话。
她哪能不知道李乾的心思。不就是看她和齐大走得近,想要女儿嫁进有钱人家里吗?
不过元娘没反驳他。
书上说,女为悦己者容。
她也不是对齐大的示好毫无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