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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老臣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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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的阴影持续蔓延,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京城的咽喉。东宫的命令一道道发出,如同投入激流的石子,虽能激起涟漪,却在层层叠叠的官僚体系与恐慌的人心中,效力大打折扣。物资调配受阻,隔离措施在基层执行不力,甚至出现官吏中饱私囊、克扣药资的情况。
殷天傲雷霆震怒,接连处置了几名玩忽职守的官员,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衙门口,暂时震慑住了宵小,却也加剧了某种暗流涌动的紧张。他知道,光靠杀伐,无法根除沉疴。京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尤其是以杜允谦为首的旧党,在此刻的态度至关重要。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杜党趁机发难、掣肘防疫的准备。
然而,杜允谦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就在殷天傲为几名阳奉阴违的户部官员头痛,考虑是否要动用非常手段之际,杜允谦主动递牌子求见。
紫宸殿侧殿,药气与熏香混合,气氛凝重。殷天傲端坐主位,看着下方躬身肃立的杜允谦。不过旬日,这位老首辅似乎清减了些,但腰杆依旧挺直,眼神沉静,不见丝毫慌乱。
“杜相此时前来,有何指教?”殷天傲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心中却已绷紧,等待着对方的发难。
杜允谦并未如往常般先迂回客套,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有力:“老臣此来,是为疫情。殿下连日辛劳,举措果断,老臣钦佩。然,防疫如救火,贵在神速与协同。如今政令虽出,执行却多有滞碍,非独人力不足,亦因各部门协调不力,乃至蠹虫从中渔利。”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坦然地对上殷天傲审视的眼神:“值此危难之际,非争权夺利之时。老臣虽与殿下政见时有相左,然皆为大渊臣子,岂能坐视国本动摇,生灵涂炭?老臣愿竭尽所能,助殿下稳定朝局,畅通政令,共抗时疫!”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没有丝毫作伪。殷天傲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旋即被更深的审慎所取代。他不动声色地问:“哦?杜相打算如何相助?”
杜允谦显然早有准备,从容奏对:“其一,老臣门生故旧遍布六部及地方,可立即传书,命他们无条件配合殿下防疫政令,凡有推诿、拖延、贪墨者,无需殿下动手,老臣自会清理门户,绝不姑息!”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其二,京城世家大族,囤积物资、隐匿人口者众。老臣愿以自身薄面,召集各族家主,陈明利害,责令他们开仓放粮、献出私藏药材、主动上报隐匿病患,违者,共击之!”
“其三,舆情纷乱,谣言惑众。老臣可发动清流御史、书院学子,撰写安民告示,驳斥谬论,引导舆论,使民心安定,不致自乱阵脚。”
三条建议,条条切中要害,直指当前防疫最大的痛点——执行力、资源整合与民心稳定。而这三点,恰恰是殷天傲作为强势上位者,在短时间内难以完全依靠铁血手段彻底解决的。杜允谦以其在旧党中无人能及的威望和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正好弥补了这一点。
殷天傲沉默了。他凝视着杜允谦,试图从对方平静的面容下找出任何一丝伪善或算计的痕迹。但他看到的,是一种基于自身信念的担当,一种在巨大灾难面前,超越党派之争的古老士大夫的责任感。杜允谦坚信“士大夫与君王共治”,而此刻,他正是在践行他的理念——在国家危难时,士大夫有责任站出来,辅佐君王、承担责任,共同稳定江山社稷。
这与殷天傲追求的绝对皇权集中背道而驰,但在此刻,却成了最务实、最有效的助力。
“杜相拳拳之心,本王知晓了。”良久,殷天傲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既如此,便依杜相所言。物资协调、世家动员、舆情引导,皆由杜相统筹。若有需兵戈镇压之处,东宫卫及京畿驻军,听候调遣。”
这是一种有限度的授权,也是一种试探。
杜允谦深深一揖:“老臣,领命!”
接下来的日子,杜允谦展现了他作为文官领袖的真正能量。
他首先召见了户部、工部几位暗中隶属杜党的侍郎、郎中,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下达死命令:“即刻起,尔等身家性命,与防疫成败系于一线!太子政令,便是最高旨意,凡有半分折扣,休怪老夫不讲情面!”他旋即拿出几分确凿的证据,点出了几名此前阳奉阴违的中层官员名字,冷声道:“此等蠹虫,留之何用?尔等亲自带人去办,若敢通风报信,与之同罪!”
雷霆手段之下,原本有些滞涩的官僚机器,仿佛被注入了强效的润滑剂,开始高速运转起来。物资调配的通道迅速打通,被克扣的药资被追回,一个个隔离点被更有效地建立和管理起来。
随后,杜允谦在府中设宴,邀请了京城数十家有头有脸的世家家主。席间,他没有虚与委蛇,直接点明当前危局,直言不讳:“诸位皆是聪明人,当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京城沦为鬼蜮,诸位高墙内的金银珠宝,可能抵挡瘟疫、可能抵挡乱民?太子殿下仁德,此前未行强制征收,乃顾全大局。如今,是该我等展现担当之时了。”
他恩威并施,既陈明利害,又暗示若不配合,太子殿下绝不会手软,而他杜允谦也不会再为其遮风挡雨。在座家主无不凛然,纷纷表态,愿意捐钱捐物,出人出力。
与此同时,在他的授意下,一批颇具声望的清流御史和太学博士开始撰文发声,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大力宣扬朝廷的防疫举措,表彰抗疫中出现的英勇事迹,严厉驳斥各种动摇民心的谣言。舆论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杜允谦的府邸,俨然成了另一个抗疫指挥中心,与东宫遥相呼应。他的命令,在某些领域,甚至比殷天傲的太子令更有效。
殷天傲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不得不承认,杜允谦的能力和影响力,确实超乎想象。这位老臣,平日里是阻碍他推行新政的最大绊脚石,但在国家危难之际,却成了最可靠的支柱之一。他们之间的理念冲突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这次合作,彼此看得更加清楚——殷天傲看到了旧党根系之深、力量之大,更加坚定了将来必须彻底改革的决心;而杜允谦,也再次确认了殷天傲的杀伐决断与掌控力,深知未来双方的冲突只会更加激烈。
这日,杜允谦亲自来到东宫,汇报几家顽固世家的处理情况,并与殷天傲商议下一步的药材统筹。
公务谈毕,殿内一时寂静。
殷天傲看着眼前这位鬓角已生华发,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臣,忽然开口,语气意味难明:“杜相此番,就不怕本王借此机会,将你杜党势力连根拔起?”
杜允谦闻言,并未惊慌,只是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的通透与一丝傲骨:“殿下是明主,而非昏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殿下此刻因党争而自断臂膀,致使防疫崩坏,那才是真正令亲者痛、仇者快。老臣相信,殿下分得清轻重缓急。”
他顿了顿,迎上殷天傲的目光,缓缓道:“况且,老臣所为,非为殿下,乃为这大渊江山,为这京城百万生灵。此乃臣子本分。”
殷天傲凝视他片刻,终是挥了挥手:“杜相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杜允谦躬身告退,步伐稳健。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殷天傲目光深沉。他知道,疫情过后,他们依然是势同水火的政敌。但经此一役,他对这位老对手,除了警惕之外,也不得不生出几分复杂的、对于其人格与风骨的认可。
而这,或许就是真正的朝堂。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在不同理念驱使下,于波谲云诡中不断博弈、却又在某些底线之上,维持着微妙平衡的……臣子。
殿外,雨后的天空露出一线晴光,照在杜允谦渐行渐远的官袍上,那沉静的紫色,仿佛也浸染了几分风雨过后、不言而喻的厚重与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