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重城暮雪深》畅音阁一叙

69、无声的并肩

　　瘟疫下的京城，仿佛被按下了缓行键，却又在另一种意义上高速运转着。死亡的阴影与求生的忙碌交织，构成一幅悲壮而诡异的图景。

　　在昭玥高效的组织下，城东的施药点和宣慰工作已然成为民间抗疫的一股清流，极大地缓解了官方的压力，也稳定了相当一部分民心。而在这股清流中，沈知微的身影，如同一株柔韧的青竹，悄然挺立。

　　她并非仅仅出于对杜昭玥的敬佩或一时的热血，而是真正理解了这场抗疫背后的意义。她利用自己在闺秀中的影响力，说服了几位交好的姐妹，一同加入了杜昭玥的阵营。她们负责管理药汤的分发、登记求助信息、安抚哭泣的孩童和焦虑的老人。这些细致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同理心，沈知微做得一丝不苟。

　　她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只是外面罩上了杜昭玥统一分发的深色粗布围裙，面上蒙着素白棉布，只露出一双沉静而温柔的眼眸。原本执笔抚琴的纤纤玉指，如今时常端着沉重的药勺，或是握着笔记录需求，指尖难免沾染药渍，她却毫不在意。

　　几乎每一天，在施药点附近，或者在通往隔离区运送物资的路上，她都能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赵霆奉殷天傲之命，率领东宫卫的一部分人手，负责维持城东几个重点区域的秩序，以及协助转运重症病患。他依旧是一身玄甲，外罩着防水的油衣，恶鬼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骑在战马上，或在街口肃立，或在队伍前引领，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他们的相遇，总是短暂而匆忙。

　　有时，是赵霆带着一队兵士巡逻经过施药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个在人群中忙碌的鹅黄色身影（即使罩着围裙，他也能一眼认出）。他会看到她正弯腰耐心地喂一个老妇人喝药，侧脸在晨曦或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或是看到她抱着一个与家人走散、正在哭泣的幼童，轻声细语地安抚，直到孩子的母亲匆匆赶来，千恩万谢。

　　沈知微也会在拾眼的瞬间，捕捉到那个玄甲骑士的身影。他或许正指挥着部下将一名不断挣扎、疑似染病的壮汉强行带往隔离区，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或许只是静静地驻马立在街角，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挺拔的身姿仿佛能驱散一些无形的恐惧。

　　他们的目光偶尔会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甚至连眼神的停留都只有一瞬。

　　但就在那一瞬间，沈知微能从赵霆那双惯常冰冷的眼眸中，读到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关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而赵霆，也能从沈知微那温柔却坚定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支持。

　　然后，他便调转马头，继续执行他的任务，铁甲铿锵，渐行渐远。而她，则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将那份短暂的、无声的交流，化作心底一丝微甜的暖意，支撑着她在弥漫着药味和恐慌的环境里，继续坚持下去。

　　有一次，施药点附近突然发生小规模骚动。几个地痞借口药汤无效，试图冲击药棚抢夺更珍贵的药材。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女子们的惊叫声响起。

　　就在沈知微下意识地将一名吓呆的小女孩护在身后，心中微紧之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放肆！”

　　一声冷冽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赵霆如同神兵天降，率领一队骑兵瞬间冲散人群，将那几个闹事者团团围住。他甚至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那几人，面具下的目光冰寒刺骨。

　　“扰乱防疫，形同资敌！拿下！”他声音不大，却带着铁血的味道。

　　兵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迅速将那几个瘫软在地的地痞捆缚带走。混乱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平息。

　　赵霆的目光这才转向药棚这边，掠过略显凌乱的现场，最后在沈知微身上停留了一瞬。见她安然无恙，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调转马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任务，带着部下迅速离去，留下身后一片劫后余生的寂静，以及无数道充满感激和敬畏的目光。

　　沈知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跳还未完全平复，手心却微微发烫。那一刻，他带来的不仅是安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还有一次，赵霆奉命护送一批紧急调拨的药材前往城西隔离病坊。车队行经城东主街时，恰好路过杜昭玥设立的施药点。时近黄昏，施药工作已近尾声，沈知微正和几位女伴一起收拾器具，清点剩余的药材。

　　赵霆端坐马上，目光掠过那片忙碌的景象，看到了沈知微正弯腰清点药篓，夕阳的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专注的侧影，与周围略显破败的环境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画面。

　　他的马速不自觉地放缓了一瞬。

　　沈知微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来。暮色中，她看到了马背上那个熟悉的玄甲身影，也看到了他身后那满载着药材、象征着希望的车队。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望着他。

　　没有挥手，没有呼喊。

　　她只是微微弯起眉眼，隔着掩面的布巾，对他露出了一个无声的、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欣慰，更有一种“我知道你也在努力”的默契。

　　赵霆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但他那双注视着沈知微的眼睛，在暮色中仿佛亮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的方向，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一夹马腹，车队重新加速，带着沉重的辚辚之声，驶向更需要它们的前方。

　　沈知微站在原地，望着车队消失在暮色深处，心中一片宁静。她知道，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却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这份无需言说的并肩，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加厚重。

　　日复一日，在这座被瘟疫笼罩的城池里，在弥漫着药味与死亡气息的空气中，一种特殊的情感在无声地滋长、醇化。它不曾宣之于口，却存在于每一次匆忙交汇的眼神里，存在于每一次危难时的及时出现，存在于每一次无声的颔首与微笑之中。

　　它建立在共同的信念与担当之上，经历过恐慌与混乱的考验，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真金，沉静，却光芒内蕴。

　　赵霆依旧沉默寡言，沈知微依旧温婉从容。他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彼此都知道，在这条艰难的抗疫之路上，他们并非独行。这份认知，成了支撑彼此坚持下去的、最温柔也最坚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