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重城暮雪深》畅音阁一叙

72、暗流与疑云

　　随着黑石部带来的南疆药方发挥奇效，京城的疫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得到控制。新增病例逐日减少，隔离病坊里的呻吟声也逐渐被劫后余生的庆幸所取代。笼罩在帝都上空的死亡阴影，终于开始缓缓消散。
　　殷天傲肩头的压力骤减，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得以稍事放松。然而，就在这形势好转之际，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听雪轩里的宁殊，状态似乎比疫情最严重时还要糟糕。
　　那种心神不宁并非源于外界的恐慌，而更像是一种源自内心的、深沉的焦虑与惶恐。殷天傲几次前去，都见宁殊要么对窗出神，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要么便是伏案书写，可当他视线扫过，宁殊又会下意识地用衣袖遮掩，或是迅速将纸张翻面。他与他说话，宁殊虽依旧对答如流，言辞清晰，可那双总是清亮沉静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紧绷。
　　这不对劲。
　　殷天傲了解宁殊。此人外柔内刚，心智坚韧，即便当初面对杜党攻讦、身陷囹圄，亦能从容应对。如今外患将平，他为何反而显露出一种近乎“患得患失”的脆弱？
　　这绝非寻常。
　　殷天傲没有直接询问。他深知宁殊性子内敛，若他不想说，追问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将他推得更远。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来之不易的亲近与信任，需要小心维系。
　　但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影。”回到东宫书房，殷天傲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淡淡开口。
　　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单膝跪地，无声无息，正是影卫首领。
　　“去查。”殷天傲的声音低沉而冷冽，“查宁殊近日所有动向，接触过何人，送出过何物，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都给本王查清楚。”
　　“是。”影卫首领毫无迟疑，领命后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殷天傲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听雪轩的方向，眸色深沉。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更不喜欢看到宁殊独自承受着什么，而那一切，他却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听雪轩内。
　　宁殊的确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之中。
　　他的计划已经启动，并且初步显现出效果。根据他通过隐秘渠道传回宁国的那封密信，他母亲的远房表兄，那位太医，似乎有所行动，开始在太医院内私下调查与凌焕过往甚密的一些医官，这或许能分散凌焕的部分注意力，或为将来埋下伏笔。
　　而他也“适时”地，在殷天傲某次前来，谈及疫情源头时，再次“无意”提及那本南疆杂记，并更加具体地描述了那个已覆灭部落使用巫蛊制造瘟疫的传说，甚至“推测”可能有该部落余孽怀恨在心，故意将瘟疫带入大渊报复。他看得出，殷天傲听进去了，眼中寒光闪烁，显然已将这条线索纳入追查范围。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他预设的方向缓慢推进。
　　可正因如此，宁殊才更加惶恐。
　　他就像是一个在悬崖边舞剑的人，每一步都精准计算，却无法预料下一阵风会从哪个方向吹来，是否会让他失足坠入深渊。他的计划环环相扣，却也环环脆弱。那个送信的小乞丐是否可靠？表舅父能否领会他的暗示并采取有效行动？殷天傲会沿着他引导的方向追查下去吗？会不会有他未曾预料到的变数？
　　最重要的是——凌焕。
　　那个男人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冷酷、多疑且掌控欲极强。自己长达数十日的“沉默”本就已引起他的不满，如今这看似“配合”实则暗藏反击的行动，一旦被凌焕察觉出丝毫异常……宁殊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凌焕绝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母亲和妹妹……
　　一想到母亲温柔而哀愁的眼睛，妹妹天真无邪的笑脸可能因自己而蒙上永久的阴影，甚至……宁殊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苦蔓延全身。
　　他素来算无遗策，冷静自持，可这一次，他押上的赌注太大，大到他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这种将至亲性命悬于一线、等待命运审判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月白袍子穿在身上，更显得空荡。他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在殷天傲面前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可独处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惶恐与焦虑，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时常摩挲着怀中那枚殷天傲赐下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有时能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片刻清明。那个男人给予的温暖和庇护是如此真实，让他贪恋，却也让他更加痛苦于自己的“欺骗”与“利用”。
　　“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在心中无声地祈求着，不知是在向谁祈求。是祈求计划顺利？还是祈求殷天傲永远不要发现真相？抑或是祈求远在宁国的亲人能够平安？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踏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
　　影卫的效率极高。
　　三日后，一份密报便呈到了殷天傲的案头。
　　内容详尽却琐碎：宁殊近半月来，除了与东宫属官必要的接触和去翰林院看书外，几乎足不出户。接触的人有限，送出宫的东西更是寥寥，除了几封例行公事的、报平安的家书，便只有几叠交由小内监处理的练字废稿。
　　“练字废稿？”殷天傲指尖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查验过了？”
　　“查验过。”影卫首领回道，“皆是寻常笔墨纸张，并无夹带，内容也是诗词歌赋或经义摘抄，无特殊之处。送出宫后，被一个在附近乞讨的小乞丐捡走，属下跟踪了那小乞丐，他将其卖给了西市一家收废纸的铺子，并无异常交接。”
　　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合乎情理。一个质子的日常生活，本就该是如此单调而谨慎。
　　可殷天傲心中的疑虑并未打消，反而更深了。正是因为太过“正常”，反而显得不正常。宁殊那掩饰不住的焦虑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密报上，停留在“小乞丐”和“废纸铺”这几个字上。直觉告诉他，这看似不起眼的环节，或许藏着关键。
　　“继续盯紧那个小乞丐，还有那家废纸铺。”殷天傲下令，声音冰冷，“另外，查一查宁殊在翰林院都看了哪些书，尤其是……关于南疆的。”
　　他想起宁殊几次“无意”提及的南疆杂记和部落传说。是巧合，还是有意引导？
　　影卫首领领命而去。
　　殷天傲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宁殊那双强装镇定却难掩惶恐的眼睛。他到底在隐瞒什么？在害怕什么？又是什么，能让如此聪慧坚韧的一个人，陷入这般境地？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在殷天傲心中升腾。他感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而宁殊，似乎正身处网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