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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夜宴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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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祭前三日,迎宾夜宴设在宫中最大的殿宇——太极殿。
酉时初刻,夜幕刚垂,太极殿内外已是灯火通明。殿前广场上,九十九盏蟠龙铜灯次第点燃,将汉白玉石阶映照得如同白昼。禁军甲士沿宫道肃立,玄甲反射着冷硬光泽,无声彰显大渊军威。
各国使团的车驾陆续抵达宫门。东夷琉桑国的三王子率先下车,一身绣金线海浪纹的雪白锦袍,头戴玉冠,身后侍从捧着珍珠珊瑚的礼盒,姿态恭谨;北狄左贤王耶律洪则骑着高头大马直入宫门,狼皮大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身后跟着献礼的三百匹战马,马嘶声此起彼伏;滨海云梦泽的文华阁大学士乘着素雅车辇,从车中搬下一箱箱古籍拓本,书香气息与这武风鼎盛的宫殿略显疏离。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西戎与南越使团。
赫连突率领三十名西戎武士步行入宫,人人腰佩弯刀,虽按规矩卸了弓弩,那股沙场悍勇之气却扑面而来。赫连突本人穿着全套皮甲,左耳箭疤在灯火下格外狰狞,每走一步,靴底铁钉都叩击青石板,发出沉闷声响。
而南越使团仅二十余人,皆着深紫色窄袖长袍,领口绣着诡异的蛇虫图腾。领队巫咸是个瘦高老者,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手中拄着一根乌木杖,杖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蜈蚣。他们所过之处,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两旁侍立的宫人皆下意识屏息。
宁国使团最后抵达。礼部尚书周汝成穿着绛紫色官服,头戴七梁冠,神态恭敬,礼数周全。他身后跟着三名副使,以及那位书记官陆明轩——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容清秀,气质文弱,垂首跟在队伍末尾,毫不起眼。
殷天傲作为大渊太子,需在殿前迎候各国使臣。他今日未穿铠甲,而是一身玄色绣暗金蟠龙的太子常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那双凤眸扫过每一位入殿的使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每个与之对视的人都不自觉心头一凛。
宁殊站在殷天傲身后半步的位置。这是殷天傲特允的殊荣,却也让他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之一。他依旧穿着月白色长衫,外罩一件青色斗篷,手中无意识地攥着袖口,面色沉静,唯有细看才能发现他指尖微微发白。
他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好奇、探究、猜忌,乃至敌意。尤其是宁国使团那边,周汝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复杂难言;而那个陆明轩,只匆匆瞥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可那瞬间的眼神交流,却让宁殊心头莫名一沉。
“紧张?”殷天傲并未回头,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宁殊轻轻吸了口气:“有一点。”
“看着便是。”殷天傲淡淡道,“记住你该做的事。”
说话间,使臣已陆续入殿。太极殿内,七十二根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殿中设下百余席位,按国别与品级排列。大渊皇帝因身体不适未亲自出席,由殷天傲代为主持。杜允谦作为百官之首,坐于左侧首座,其下依次是六部尚书与各部官员;右侧则是各国使团,按国力与亲疏排序。
丝竹声起,宫宴正式开始。
宫女们如蝴蝶般穿梭,奉上美酒佳肴。觥筹交错间,表面一派和乐。东夷三王子率先起身敬酒,言辞谦卑;北狄左贤王豪爽痛饮,大赞大渊酒烈;云梦泽大学士则赋诗一首,赞颂大渊文治武功。
然而暗流,始终在平静水面之下涌动。
宁殊坐在殷天傲下首的独立小案后,这个位置让他能清晰观察全场。他垂眸饮酒,实则眼观六路。西戎使团那边,赫连突虽也举杯,但眼神却不时瞟向殿门方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酒杯边缘,似在等待什么。南越巫咸几乎不碰酒菜,只偶尔抿一口清水,那双深陷的眼睛如毒蛇般缓缓扫视全场,尤其在殷天傲与几位重臣身上停留良久。
最让宁殊在意的,是宁国使团。周汝成与几位副使谈笑风生,频频向大渊官员敬酒,姿态无可挑剔。可那个陆明轩,自入席后便一直低头吃菜,偶尔抬头,目光也总是不经意地扫过殿中几处——西戎使团、南越使团、殿门守卫换岗处、以及……殷天傲案前那盏酒。
宁殊的心慢慢提了起来。
宴至中段,殷天傲起身,举杯致辞。他声音清越沉稳,回荡在空旷大殿中,所言无非是“欢迎各国使臣”“愿天下太平”的套话,可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仪,却让全场不自觉安静下来。
“愿此宴,宾主尽欢。”殷天傲最后举杯,一饮而尽。
各国使臣纷纷起身回敬。就在这一片起身举杯的纷乱中,宁殊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陆明轩的袖口,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粉尘,从他袖中飘出,混入殿中袅袅升起的熏香烟气里。
与此同时,西戎使团席位处,一名武士突然闷哼一声,手中酒杯“哐当”落地。他双手扼住自己喉咙,脸色迅速涨红,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怎么回事?!”赫连突霍然起身。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那武士已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口鼻中渗出暗红色血沫,显然已中毒极深。太医署的医官慌忙上前,刚触及其脉搏,便脸色大变:“毒性猛烈,怕是……没救了。”
殿内一片哗然。
“大渊这是什么意思?!”赫连突猛地转头,怒视殷天傲,“我国使臣在你们宫中饮宴中毒,今日若不给出交代——”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东夷使团席位处,一名侍从突然惨叫一声,指着自己案上的酒盏:“酒、酒里有毒!”
几乎同时,北狄左贤王耶律洪也拍案而起,他带来的两名亲卫同样出现中毒症状,一人呕吐不止,另一人则捂着腹部蜷缩在地,脸色煞白。
短短几个呼吸间,三国使团竟接连有人中毒!太极殿内彻底乱了套。使臣们惊慌起身,有的查看自家随从,有的怒视大渊官员,更有人已拔出随身短刃,警惕地环顾四周。
“肃静!”
一声冷喝如惊雷炸响。殷天傲已从主位走下,玄色衣袍在灯火下泛起冷光。他步伐沉稳,穿过混乱的人群,径直走到那最先倒地的西戎武士身前。太医署院正正手忙脚乱地施针,却被殷天傲挥手制止。
“不必救了。”他声音冰冷,“人已死了。”
赫连突勃然大怒:“殷天傲!你——”
“赫连将军。”殷天傲转身,目光如刀锋般直刺过去,“你的人中毒而死,本王自会查明真相。但若有人想借此生事……”
他没有说完,但那双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已让赫连突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赵霆。”殷天傲唤道。
“末将在!”赵霆早已率东宫卫封锁殿门,此刻应声上前。
“封锁太极殿,任何人不得出入。太医署即刻查验所有酒菜,尤其是西戎、东夷、北狄三处席位。”殷天傲一条条命令下达,冷静得可怕,“鸿胪寺官员,安抚各国使臣,请他们暂回席位。刑部、大理寺官员何在?”
两名官员慌忙出列。
“此案,由东宫直接督办。”殷天傲的目光扫过全场,“三日之内,本王必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混乱的场面竟渐渐平息下来。各国使臣虽面色不虞,却也不敢在殷天傲面前造次,纷纷退回席位,只是眼神中的戒备与愤怒丝毫未减。
殷天傲这才转身,看向一直安静站在原处的宁殊:“宁殊。”
“在。”宁殊上前一步。
“你随本王一同查验。”殷天傲的语气平淡,却在全场激起千层浪。
让一个宁国质子参与如此重大的案件调查?这简直是……
“殿下!”杜允谦终于忍不住开口,“宁质子身份特殊,参与此案恐怕……”
“杜相是信不过本王的判断?”殷天傲打断他,目光如冰。
杜允谦脸色微变,终究没有再说。
宁殊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有惊诧,有质疑,有敌意。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殷天傲的视线:“殊,遵命。”
殷天傲微微颔首,率先走向西戎使团席位。宁殊紧随其后,在经过宁国使团席位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明轩正低头擦拭嘴角,动作自然,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两人走到那名死去的西戎武士身旁。尸体已僵硬,面色紫黑,七窍流血,死状可怖。殷天傲蹲下身,毫不避讳地检查尸身。宁殊则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武士的双手、衣襟、以及散落在地的酒盏碎片。
“不是酒毒。”殷天傲忽然开口。
宁殊一怔:“殿下何以见得?”
“你看他的指甲。”殷天傲抬起武士的右手,指尖已呈乌黑色,“若是饮毒酒,毒性先侵脏腑,指甲变色不会如此之快且均匀。这是接触性剧毒,从皮肤渗入。”
宁殊凝神细看,果然如此。他又看向武士的左手,忽然注意到虎口处有一小块皮肤颜色略深,形状不规则,像是……沾染了什么。
“这里。”宁殊指向那处。
殷天傲凑近,从怀中取出丝帕,轻轻擦拭那块皮肤。帕子上沾染了些许暗红色粉末,在灯火下泛着诡异光泽。
“这是什么?”宁殊低声问。
殷天傲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向武士的席位。案上酒菜已凉,酒盏倒在一旁,酒液洒了一地。他仔细检查酒杯内侧,又用银针试了试残留酒液——银针未变黑。
“酒中无毒。”殷天傲得出结论,“毒在他自己手上。”
赫连突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你是说,我的人自己给自己下毒?!”
“未必是自己。”殷天傲目光扫过西戎使团众人,“也可能是有人将毒粉撒在他手上,而他自己不知,饮酒时手指触碰杯沿,毒入口中。”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毒发作极快,入口即死。所以他中毒后立刻倒地,连呼救都来不及。”
宁殊脑中飞速运转。如果是这样,下毒者必须极其接近这名武士,且手法隐蔽,才能将毒粉撒在他手上而不被察觉。宴会期间人来人往,谁都有可能……
他忽然想起陆明轩袖口那一抖。
“殿下,”宁殊压低声音,“可否查验所有在场者的衣袖?尤其是袖口内侧。”
殷天傲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下令:“赵霆,带人查验。记住,动作要快,不得遗漏一人。”
赵霆领命,立刻带东宫卫开始搜查。殿内再次骚动,各国使臣虽不满,但在殷天傲的威压下,也只能配合。
搜查进行到一半时,宁殊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宁国使团。他看到陆明轩在轮到他时,面色如常地抬起双手,任由侍卫检查袖口。侍卫仔细翻查后,摇头表示无异样。
宁殊眉头微蹙。难道自己看错了?
就在此时,搜查南越使团的侍卫忽然发出一声低呼:“这里有东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侍卫从南越一名随从的袖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囊。皮囊打开,里面是暗红色的粉末,与武士虎口沾染的毒粉颜色一模一样!
全场死寂。
巫咸缓缓起身,那双深陷的眼睛看向殷天傲,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太子殿下,这是栽赃。”
“哦?”殷天傲挑眉,“人赃俱获,国师弟子说是栽赃?”
“此毒名‘血鸠砂’,产自我南越深山,确实剧毒。”巫咸不疾不徐,“但正因它是我南越特有,我等若要在宫中下毒,岂会蠢到随身携带,还让人轻易搜出?”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殿中众人窃窃私语。
宁殊却忽然开口:“敢问国师,这血鸠砂除了毒性猛烈,可还有其他特性?”
巫咸瞥了他一眼:“遇热则散出淡香,香气类似檀木,却是剧毒。吸入过多,三日之内必死。”
“遇热……”宁殊喃喃重复,目光忽然投向殿中燃烧的熏香铜炉。
他快步走到炉前,炉中香烟袅袅,香气浓郁。宁殊用丝帕包着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香灰,从炉中取出一小块尚未燃尽的香饼。他将香饼凑到鼻尖轻嗅,脸色骤然一变。
“殿下,这熏香有问题。”宁殊转身,将香饼呈给殷天傲,“香气中混有极淡的血鸠砂味道。下毒者将毒粉混入熏香中,点燃后,毒气随烟雾扩散。那名武士之所以中毒最深,是因为他坐得离香炉最近,且手上本就沾染了毒粉,内外夹攻,才会瞬间毙命。而东夷、北狄使团的人,只是吸入了毒烟,症状较轻。”
殷天傲接过香饼,仔细嗅了嗅,眼中寒光大盛。
“查!这熏香是谁负责的?!”
掌管宫廷用度的内侍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连滚爬爬地上前:“回、回殿下,今日太极殿所用熏香,皆、皆由尚药局统一调配,三日前便已送来,一直存放在库中,直到今日酉时初才取出点燃……”
“三日前?”殷天傲冷笑,“也就是说,下毒者至少三日前就已布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南越使团身上:“巫咸国师,你既认得此毒,可能辨认这熏香中的血鸠砂,是何时混入的?”
巫咸沉默片刻,才道:“血鸠砂遇热即散,若混入香饼中存放三日,香气早已散尽。这毒,是点燃前才加入的。”
“何时点燃?”
“酉时初刻。”
也就是说,下毒者就在宴会开始前的短短时间内,完成了投毒。而那时,各国使臣已陆续入殿,人来人往,守卫虽严,却难保没有疏漏。
殿内气氛凝重如铁。殷天傲负手而立,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传令:今日酉时前后,所有出入太极殿者,无论身份,一律详查。尚药局、内侍监相关人员,全部收押。”他的声音冷如寒冰,“三日之内,若查不出真凶……”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划过每一张面孔。
“那本王只好认定,是某些人蓄意破坏国祭,挑衅大渊国威。届时,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这句话的威胁意味,所有人都听懂了。若查不出真凶,殷天傲极可能将罪名直接扣在最有嫌疑的南越或西戎头上,甚至……以此为借口,掀起战端。
赫连突脸色铁青,巫咸眼神阴鸷,其他使臣也面露不安。
宁殊站在殷天傲身侧,看着这诡谲的局势,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这场夜宴惊变,恐怕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