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铁锅炖 ...
-
天旋地转,耳边的风声和远处的羊叫声瞬间被抽离,化作一片嗡嗡的耳鸣。
夏栀礼踉跄一步,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牛棚粗糙的木栏,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一头栽倒在混着干草和牛粪的地上。
“夏姐姐!”
一声清脆的惊呼,是其其格。
其其格刚从家里拿了些晒干的蘑菇过来,正好看见夏栀礼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样子。
其其格三两步冲过来扶住夏栀礼的胳膊,入手一片惊人的冰凉。
“你的嘴唇怎么一点颜色都没有!”其其格的目光又落在夏栀礼抓着木栏的手上,那指甲盖是缺少血色的惨白,“手也这么凉!你是不是病了?”
夏栀礼深吸几口气,视野中的黑雾缓缓散去,但身体深处那股被掏空的虚弱感却无比清晰。
夏栀礼摇了摇头,试图安抚对方:“没事,可能就是起猛了。”
“不行!”其其格的性子温和,此刻却透着不容置喙的执拗,“哈斯阿哥!快去请乌兰大夫过来!夏姐姐晕倒了!”
没等夏栀礼阻止,在不远处修理羊圈的哈斯已经扔下工具,飞奔而去。
部落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乌兰大夫很快就赶来了。
一番望闻问切,撩开眼皮看了看,又按了按脉,老人紧锁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是亏空得太厉害了。”
乌兰大夫叹了口气,看着夏栀礼:“姑娘,你这身子骨,底子就弱,最近又太操劳。光吃炒米、肉干,喝酸□□,顶不住啊。”
诊断结果和夏栀礼自己的判断完全一致:长期营养不均衡导致的重度缺铁性贫血。
草原的饮食结构,高脂肪、高蛋白、高乳酸,能提供巨大的能量,却严重缺乏维生素和易于吸收的铁质。
炒米坚硬,风干肉粗粝,对她这个现代人养惯了的胃来说,消化吸收效率极低。
身体这部精密的机器,在缺少关键零件的情况下,终于发出了最严厉的警报。
当晚,夏栀礼的帐篷里,油灯再次亮了一宿。
夏栀礼没有听从众人让她“多躺躺”的劝告,而是铺开了那本从现代带来的、已经有些卷边的《野外生存营养干预手册》。
借着昏黄的灯光,夏栀礼用碳条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一行清晰的目标被重重地圈了出来:“要让草原吃得上‘软饭’,先得有口能蒸软饭的锅。”
夏栀礼的目光,穿透帐篷的布帘,落在了牛棚角落里那个被遗弃的汽油铁桶上。
那铁桶锈迹斑斑,桶底因为被磕碰过而微微内凹,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铁锈味。
但在夏栀礼眼中,这哪里是废品,这分明是草原上最稀缺的、可以密闭加热的大型金属容器!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夏栀礼就蹲在了那个汽油桶旁,用一根草绳仔细地测量着它的尺寸和容积。
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铁木尔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还提着两只刚猎到的沙鸡。
他看着她和那个脏兮兮的铁桶,什么也没问,沉默了片刻,转身就走。
夏栀礼以为他不能理解,正想开口解释,铁木尔却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部落里最壮实的年轻人。
他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拆除旁边一个废弃旧羊圈的砖石。
在牛棚后方的背风坡上,他们挖出一个半地穴式的坑,用拆下的砖石和混合了草筋的黏土,垒起了一座崭新的灶台。
铁木尔亲自上手,将那个汽油桶用石锤砸扁一侧,横着嵌进灶台,又用几块薄石板和黏土,在铁桶下方巧妙地隔出了一个炉膛,甚至还做了一根延伸出去的简易导烟管。
“你说过,恒温才能发酵,才能发面。”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声音低沉,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这个,能控火。”
夏栀礼怔怔地看着那座造型古怪却设计精巧的土灶。
炉膛的火能均匀加热铁桶,地穴式的结构能最大程度保温,独立的烟道又能避免烟灰污染。
他竟然将她酿酒时讲的那些零碎的原理,全部理解并应用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当第一缕青烟从新炉口袅袅升起时,十里外放羊的孩子们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奇事,纷纷跑过来看热闹。
一个草原版的“万能烤炉”,诞生了。
有了炉,下一步就是食材。
没有酵母?
这难不倒夏栀礼。
夏栀礼厚着脸皮,从其其格家那坛传了三代的酸驼奶里,用消过毒的木勺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做引子。
她将陶锅隔着温水,精准地将温度控制在四十度左右,静置一夜。
第二天清晨,陶锅里冒出了细密均匀的气泡——最原始的天然酵母,成功了。
没有细面粉?
夏栀礼盯上了供销社库房里那几袋桑布正愁如何“报废销毁”的返潮面粉。
她带着其其格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用最细密的麻布反复筛了三天,硬是从中筛出了小半袋尚可使用的精细面粉。
为了增加黏性和营养,夏栀礼还让小勒德去挖来不少野生的黄耆根,晒干磨成粉末混入其中。
第一炉试验品出炉了。
那是一锅黑乎乎、硬邦邦,外皮还带着焦黑裂纹的“石头”。
围观的牧民们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息。
夏栀礼却毫不在意,她拿起一个,用力掰开。
众人“诶”了一声,只见里面竟是蜂窝状的蓬松结构!
“发酵成功了。”夏栀礼平静地宣布,眼底是掩不住的亮光。
一直眼巴巴等在旁边的小勒德,像个忠诚的小护卫。
夏栀礼掰下一小块递给他,神情严肃地下达指令:“任务:尝尝,告诉我,甜不甜?硬不硬?要不要再加点油?”
小勒德郑重地点头,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像只小仓鼠。
经过三轮试验,配方终于调整到位。
夏栀礼将铁木尔猎来的风干野兔肉剁成细末,混上他特意采来的沙葱末和晒干的胡萝卜丝做馅。
当第三炉成品出炉时,一股混合着面香、肉香和葱香的霸道气味,破炉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地。
几个围在灶边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口水“咕咚”一声咽下,眼睛瞪得溜圆。
夏栀礼当场宣布:“草原养生坊儿童试吃团,现在成立!每人一口,告诉我好不好吃!”
“我!我要当副团长!”娜仁花第一个蹦起来喊道,她是额尔敦最宝贝的孙女。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连一向稳重的额尔敦都忍不住派孙女过来“考察品质”。
最终定型的成品,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皮薄馅足的包子。
外皮微韧有嚼劲,内里却无比松软,肉馅咸香不腻,专为牙口不好的老人和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设计。
桑布是闻着味儿来的。
他板着脸,本是来查“违规使用公共物资”的,可刚走到灶台边,脚步就被那股要命的香味勾住了,怎么也挪不动。
其其格最有眼色,立刻拿了个最饱满、还冒着尖儿热气的塞到他手里:“桑布干部,尝尝?夏姐姐说这叫‘气血包’,补身子的。”
桑布把脸扭向一边,嘴上说着“我这是来工作的”,手却很诚实地把包子送到了嘴边。
他只打算小口咬一下,意思意思。
可那松软甘甜的面皮混着咸香流油的馅料一入口,他的眉头猛地一跳——竟然一点不腥不涩,反倒有一股奇特的清甜回甘!
他默默地吃完了整个包子,连掉在手心的面皮碎都捻起来吃了。
临走前,他背对着众人,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旗里月底就来人检查了,你搞的这些‘实验食品’,最好有个名目,写份报告上来。”
夏栀礼望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
这哪里是警告,这分明是变相允许她将项目备案!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嗥。
夏栀礼的帐篷里,灯火通明。
夏栀礼在一张更大的草纸上,画出了一幅“草原流动炊事站建设草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水源净化区、燃料堆放区、和面发酵区和蒸烤加工区,甚至还有一条科学的“清洁—污染”动线。
帐篷的帘子被风吹开一角,铁木尔高大的身影一直默默地站在门外,肩头落满了夜的星霜。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如果,要建一个正式的厨房,需要多少人手?”
夏栀礼画图的手一顿,抬头看他。
灯火跳跃,映亮了他深邃眼眸里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
那一刻,夏栀礼忽然明白,这场试图改变草原饮食习惯的变革,早已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坚持。
窗外的风骤然大了,远处山脊上,狼王阿古拉仰头长嗥,声音穿透夜空,像是在回应这片土地上某种正在萌芽、正在成形的生活新秩序。
而这一夜,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锅里炖出的,不再仅仅是果腹的食物,是人心,是希望,是整个部落沉甸甸的未来。
包子的成功,在部落里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饮食革命。
尤其是在那达慕大会之后,几位年长的妇人聚在一起做针线活时,总会悄悄议论起这件事。
“夏姑娘弄的这白面馍馍,是好,”一个额吉压低了声音,“就是……”
另一个接过了话头,脸上带着几分愁色:“好是好,可总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