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藤本植物（四） ...
-
“他答应了我不会越界，转头就来勾搭你，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爸爸！你怎么擅作主张？感情这种东西哪里是你一句承诺就能左右的？我问他要不要和我在一起的，他要是因为你一句承诺就放弃，拒绝我，那我才要瞧不起他！”
饭前，她与爸爸的争吵以妈妈上楼而停止。
“答应了我爸爸的事，为什么只字不提？”
院内，流水静静顺着竹管淌入惊鹿竹筒，竹筒盛满了水，沉沉往石钵落去，水悉数吐入石钵，“咚”地又敲回地面。庄屿舟视线落在马上又要蓄满水的惊鹿上，没有答话。
“庄屿舟！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话从来不明说！我一直不理解，当初我说要留在京府，再备考一年，你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原来是因为答应了我爸爸？”
庄屿舟摇头：“这和你爸爸的承诺无关，你的学业有任何差池，我都难辞其咎。”
“那你当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贺霖筱上前，试图捕捉他闪躲的目光，“你其实对我失望极了，对吗？”
“没有。”
“你骗人！你何止是失望啊，你还很害怕，对不对？”
庄屿舟侧着的脑袋转了过来，眼睛盯着她，嘴角难自抑地抖动了一下。
是啊！他很害怕，但他要怎么说？
他越来越深的妄念，他想站在她身边，他想娶她。她拥有一切，他有什么？他为数不多的底牌——学业、能力，能转化出的成果，都还只是空谈。这条路很难，他知道。第一步便是获得她爸爸的认可，往后还有很多很多步。如果第一步就失败了，他连证明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庄屿舟的沉默给了她答案，他害怕的。
因为爸爸的施压，偏偏她还要任性地放弃。但，但凡庄屿舟告诉她，她都不会放任自己任性，会理解他，不会因为他的“严格”而讨厌他。
“庄屿舟，你可以告诉我的，你为什么不说？”
“获得你爸爸认可，是我要做的事，没必要把压力给到你。”
“庄屿舟！你不要把我当小孩！”贺霖筱被这种“理所当然”的隔离彻底点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明明我是最关键的一环，偏偏把我排除在外？宁愿把自己关起来，独自消化，独自承受？”
贺霖筱攥紧拳头，吼道：“那这算什么谈恋爱啊？庄屿舟！”
庄屿舟下意识地往前半步，垂在身侧的手将抬未抬，片刻，才低低出声，声音沙哑：“你要我为了自己的私心，绑架你吗？”
风带动松树晃动的光斑落在他脸上，惊鹿再次落地的“咚”响，在静谧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的私心？是什么？”贺霖筱抬头看着他问。
庄屿舟又沉默不回话了。
“你说话！”贺霖筱有些急了，“你不明说，我，我就不要你了！”捏着拳头，执拗道。
“贺霖筱。”庄屿舟看着她，那眼神，像碎了的玻璃。
贺霖筱心下一紧——自己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逼他？
上前捧住庄屿舟的脸：“我也为了想你陪在我身边的私心，绑架你了，不是吗？”
庄屿舟垂眼看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如果，我告诉你，我，我想娶你，但先得解决你爸爸，所以，必须要听我的，你一定要考重明！你，不会觉得我在逼你吗？”
“……”
“我做不到，贺霖筱。我会瞧不起我自己。”
庄屿舟的话像一记闷拳砸在她胸口，又酸又疼。
她原本还有很多话，很多诸如“凭什么剥夺我和你一起面对的权力？”、“你不相信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吗？”等等，含带了自我价值确认的问句，通通吐不出口。
贺霖筱的声音变得很轻，如滴入石钵的水滴：“所以，你宁愿冒着在再次失信的风险，也要把考不考重明的选择权交给我？”
学着庄屿舟故作轻松、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如果你的答案是否定，我们再做别的打算。”
“说得那么从容有余，实际上呢？”
贺霖筱眼眸流转，捧着他的脸，势要将他的逞强看穿：“庄屿舟！你告诉我，如果我硬要再考一年呢，你怎么办？”
庄屿舟像是一下子被抽走所有力气，视线失焦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个点。
“我没有办法……霖筱。我左右不了你的意愿。”
这个假设后面，根本就是条死路。他根本就是又害怕又逞强地，把不违背她意愿的主动权交给她。
贺霖筱一头扎进庄屿舟怀里，庄屿舟抖了下。
“你抖什么？”贺霖筱手臂圈着他问。
“我……”庄屿舟的声音在头顶，有些自觉荒诞的笑意，“怕叔叔，冲出来打我……”手却还是圈了回来，在贺霖筱脑袋上揉搓。
“噗……”贺霖筱笑，掐了他的腰，“庄屿舟，这就是你不告诉我的后果。”
“霖筱，我没有把你当小孩，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最好的选择。”手臂箍得紧了紧，呼吸难察觉的颤抖，“还好……”
莲池里，一尾胖鱼跃出水面，在空中扭身，旋即又“噗通”一声砸了回去。
庄屿舟脑袋往她身上埋了埋，声音在鲤鱼扑腾中显得很轻：“霖筱，你不能，不要我。”
金光洒落，松影晃动，风吹起一片飞絮，绒絮在空中滚了又滚，轻飘飘落入瓦沿，瓦下窗台站着位妇人，妇人轻捂嘴唇，鼻下喷出一声笑。
“笑个毛线！”男人气焰未消的声音打破娴静，“家都要被偷了，你还笑得出来！”
妇人瞥了男人一眼，脸上笑意更深，打趣道：“说不定，已经被偷了！”
“啊——！不行！”男人大喊，急得就要冲出门去，活脱脱一副要打死“偷家贼”的阵仗。
“贺耀东！”
妇人一嗔，男人停驻了脚步。
“怪不得你闺女说你像老地主。”顾南沁走到贺耀东身边，“坐下！”
贺耀东转了一圈，乖乖在垫子上坐了下来。
“跟你说我看他心里毛毛的吧？”贺耀东指着一处，气稳不下来一点，“还有林姐！三天两头跟我讲，小小和老师天天吵架，小小和老师多少多少不对付……就是这么不对付的？”
“我原以为你闺女就是个窝里横，今天看你吃瘪……”顾南沁也盘坐下来，提着茶壶往瓷杯里注入培茶，压低声音笑道：“倒是很有趣。”
“你还打趣我。”贺耀东抓起茶杯，灌茶像闷酒，“甜汤是你让端的，一个劲逮着我骂！”贺耀东瘪着嘴，委屈极了。
“唉，你别怪我。我只让端甜汤、拿酒，看看他识不识趣。我这关嘛……他倒是过了。”顾南沁慢条斯理地执起茶杯，抬眼瞥贺耀东，“后面的事儿可跟我没关系，酒也是扎扎实实你灌下去的。”吞了口茶又慢悠悠补道，“再骂不都是你惯出来的闺女。”
贺耀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提着茶壶倒了杯茶，又一个灌进肚子里去。
“我倒是奇怪，庄老师这人，你有什么不满意？你闺女什么能耐？什么定性？她今天考上的是重明大学，放半年前你敢想？”顾南沁放下了杯子，“他有能耐管得住霖筱，赶鸭子上架也好，用了其他法子也罢，于你都是渔翁之利。林姐不也说这半年她电脑都不怎么碰了吗？”
贺耀东只喝茶，不知如何回，他心里且乱着呢！
“他就一个爸爸，每月花些钱疗养，没什么乱七八糟需要帮扶的亲戚。日后毕了业，往好了发展，进研究所，进大学当个老师，都是正道。退一万步，就算进公司做个普通职员，也能把日子过安稳。到时候让他入赘，有什么不好？”
贺耀东叹气，抓着拳头在矮桌上叩了又叩：“南沁，我们不能这么想。入赘不是小事，他人看着是温和，心里头不一定愿意。还有，他爸爸在这儿，他的根基就会在这儿，实验室、人脉哪一个能轻易放掉？以后小小也要跟他留在这儿，怎么办？她受欺负了，我们飞都飞不赢！”
顾南沁挽起胳膊，不是很认同：“你觉得你闺女是个会受欺负的主儿？”
“……”
“她从小到大被谁欺负过？和麟安、麟飞打架，哪次哭戚戚地要你来说理了？”
贺耀东想了想，好像是每次都是五哥来找他讨说法，二哥干脆撒手不管。
“她今天那气焰，吼人庄老师跟吼小媳妇似的。她怼你的话，句句带理，往心窝子戳。换你，敢在你妈面前这么横？”
贺耀东抓住弦外音，手不由得去勾顾南沁手指：“南沁……”声音发软，带些局促，“我……”
“啧。”顾南沁一个打断，“霖筱现在正是无畏的年纪，你越反对，她越来劲儿，激发了她的英雄主义，非要和你对着干，怎么办？你现在反对，让她伤心难过，和你反目成仇，再不理你这个老父亲，又怎么办？”
顾南沁问完一句又来一句，问得贺耀东哑口无言。
“她自己的路让她自己走，你又不是没能力给她兜底。”顾南沁敲了敲贺耀东的额头，哄道：“她今天怼你的那些话，恰恰说明你把她养得很好，你教的道理她都铭记于心，你培养了她独立思考的能力，自己却成了个放不开手脚的人。”
贺耀东沉默良久，望着坪庭里的细竹，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抓起顾南沁的手：“南沁，你知道吗？小小她，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顾南沁的手在他掌心微微一抽，贺耀东抓得紧了紧，“她考上重明打电话报喜第一句话问：妈妈呢？买这座宅子时也老想着：妈妈应该也会喜欢这个院子，喜欢这样的格局……，南沁……”
“打住！”顾南沁终于把手抽出来，眼尾轻轻一扫，语气冷冷，“当初说好的，孩子你来养。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贺耀东伸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叹了口气，作罢。
那边，庄屿舟已经从程君河手里拿到了拜托他在便利店打印的资料，牵着贺霖筱的手推开了院子的门。
顾南沁闻声站了起来：“好脾好气的，该提醒的提醒，别动不动拍桌子瞪眼，你闺女定性不高，等哪天真牵着人手说非他不嫁了，你再谋划怎么做你的老丈人。”
茶室门被拉开。
贺霖筱先一步踏进来：“老地主！”
贺耀东不甘示弱，毫不顾忌庄屿舟这个“外人”在场，叉腰：“小夯货！泼皮！”
“哼！”贺霖筱扬起下巴，抱胸，“人我交给你了！你再欺负人家……”脑袋一扭，鼓着腮帮子，“我，我不理你了！”
顾南沁站在了门边，瞥一眼脸色煞白的庄屿舟：“有没有觉得你刚刚白紧张了？他俩平时就这样！”话罢，走出了茶室。
空间又给到了贺耀东和庄屿舟两个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障子门，将两道端坐的剪影投在门纸上，煎茶渐凉，浮尘在光影中缓慢旋转，惊鹿竹筒敲起无数次“咚”响。
年轻的身影微微前倾，声音清澈而坚定：“叔叔，我会拿出足够的成果，无论霖筱想在哪里发展，全然支持她的选择。”
障子门终于被拉开，庄屿舟踏出屋子，仰头对着四月天呼出一口绵长气息。
贺霖筱在院子里揪着枫树嫩叶，庄屿舟过去，把手伸到她面前：“霖筱，我们那儿有饭前饭后吃甜食寓意甜蜜圆满的文化，你，要陪我一起去买些甜食来吃吗？”
“去哪儿买？”贺霖筱牵起庄屿舟的手，问。
庄屿舟拉着她往院外走：“南禅寺好歹是个景区，会有买点心的地方的。”
此刻的两人正满怀期许，十指相扣走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贺霖筱蹦跳着踩他的影子，又去挠他痒痒，庄屿舟笑着躲避她的连环攻击。
贺霖筱挠着挠着，突然往他口袋里一摸。
“贺霖筱，你什么时候改行当扒手了？”被摸去手机的庄屿舟正要抢夺，被贺霖筱一个拦腰抱住，在他臂弯里探头看手机。
“惹长辈生气了怎么办？讨老丈人欢心话术……，庄屿舟，原来你那些话都是跟网上学的啊？”
“霖筱！”庄屿舟红了耳根，却也拿她没办法，“不要看了，还给我！”
“你喊爸爸，不会也是跟网上学的吧？”
“霖筱，不要取笑我！”
“哈哈！”
风把嬉笑声吹得很远很远。谁都以为会这样将日子甜蜜绵长地过下去。
却不曾想，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她松开了庄屿舟那只温热的手。
与庄屿舟的感情，是她先行放弃，或许真应了她妈妈对她的评价，她的定性，不高。
起始与2017年9月的恋爱，于2019年1月终结。
如同那天没有在南禅寺买到的甜点，没有迎来甜蜜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