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据实以告 ...
-
章宥修的细微神情,悉数落入了王大嫂的眼中,但徐婶却仍未察觉,还喃喃道:“谁家姑娘这么好福气,也没见你身边有什么姑娘啊?你什么时候把她娶回来啊?”
“等她心系于我。”章宥修凝视着柳弃月的方向,心中暗自思忖,“等她心系于我,若她愿意,我便以全部身家为聘,迎她入门。”
闻言徐婶像是不可置信,“谁家姑娘竟还瞧不上大当家,不是……”
“好了,人家大当家的私事,你就别掺和了。”说着,王大嫂强行挽着徐婶的手臂将她带离。
柳弃月这边充斥着欢声笑语,对章宥修方才的对话丝毫未觉。章宥修缓步过去,看着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眉目,问道:“在说何事?这般开心。”
“小满先前跑到实验田说是想帮忙,窈娘便想着给她几根藤玩,结果王大嫂转头一看,便见所有藤都倒着插在土中,满眼带笑冲她们喊‘倒过来,红薯长高高’。”
章宥修莞尔一笑。在暗处的窈娘,早便将徐婶和章宥修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又见二人如今言笑晏晏,配合默契。柳弃月的学识在桑塔宥用武之地,而章宥修则全然支持,她内心的失落愈发浓郁。
随后,她看着厅内灼灼烛光,轻轻叹了口气。
是夜,为庆祝章宥修一行人凯旋,李伯同章宥修商议再弄一次篝火大会。章宥修正好想起徐婶所言,于是顺势让李伯增添一项活动。让寨中有意成家的,在今晚自行相看。若有需要,也可互相给他们机会介绍彼此。
窈娘本不欲前往,但拗不过孩子心性的小满,吵闹着想去凑热闹。得到娘亲的同意,小满几乎是一路飞奔到篝火附近。
许是寨中许久没有这么热闹,小满如同一只小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不留神便被石子绊倒,眼看着便要掉进火堆,就在这时,一个结实的手臂将她直接捞了回来。
陈遮抓着惊慌未定的小满,眉眼含笑:“小家伙,这下还敢不敢再乱跑了?”
正说着,窈娘匆匆赶来,“小满!”见小满安好,这才松了口气,看向陈遮,“幸而有你,小满才安然无恙。不过,我怎从未见过你?”
陈遮抬头,看向窈娘黛如远山的眉衬着顾盼风情的面容,虽身着素衣,却难掩韵致。
“孩童顽皮,乃是天性。在下,陈遮,昨日才到此地,姑娘没见过也属寻常。”
听完,窈娘这才想起,听闻大当家确实带回一对父子,想来眼前这人便是那手艺不凡的造船匠。
“我早便嫁作人妇,怎还能称作姑娘,叫我窈娘便是。”
“阿娘,阿娘快陪我去找豆子姐姐玩。”小满耐不住无聊,欲拉着窈娘离开。
陈遮见状,温声道:“去吧,这孩子贪玩,若你不在,怕是又要摔。”
窈娘这才告辞,任由小满拉着,于熙攘的人潮中穿梭。而陈遮的眼神便跟着一同远去,这时薛伯凑到身前,以肘轻撞了撞他的臂膀,手举酒壶,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盯着人家作甚?那些战船就是你造的?”
“是。”
言讫,陈遮不明所以看薛伯连连颔首,眼中满是叹赏。方欲回头问他窈娘的事,却见薛伯早已远去。
桑塔空地上,几堆篝火灼灼,噼啪声此起彼伏,火星时而飞溅,如流萤飞掠。有人围着男女老少载歌载舞,曲调粗旷悠扬,在咸湿的阵阵海风中回荡飘向远方。另一侧则聚着一些偏好安静的,互相絮叨闲话家常。时而低吟浅笑,时而吵囔。
小孩便在稍远处,等着孙婆婆将烤好的红薯分发给他们。焦黑薯皮一剥,顿时甜香气四溢,心急的孩子被烫得直哭,却也不肯撒手。
阿岩搬出一小箱烟火,脸上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随着手中点燃烟火的动作,声音洪亮:“来来来,放烟花咯!”
话音刚落,众人循声望去,便见烟花顷刻腾云而上,在星光熠熠的夜色中轰然炸开。赤焰如锦,流光粲然,似烟霞浸染星辉,漫天绽放。倏尔万千金芒簌簌垂落,如仙织流光瀑落,渐隐渐散。
“是烟花!”总角孩童的小豆子在来桑塔之前见过,此刻再次得见灿然的烟火,异常激动,小手紧拽着身旁娘亲的衣袖,“阿娘快看!”
而王大哥见这烟火,下意识认为阿岩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子乱花在这上面,气不打一处来,抻着一根木棍,便欲教训他。
“你这衰仔,从哪弄来的?又乱花钱!”
阿岩见这架势,立时闪到一旁,脑袋却高扬着,“咋地我掏的自己的银子买的,又没花你的钱,放个烟花怎么了?”
非但不认错,反而嚣张,王大哥气得上前一把拽住他胸前的衣领,一旁的阿楚立马去拦,孙婆婆也出言维护。
“好了,阿岩不过是想乐呵乐呵,又不是什么大事,还不松手?”
不远处,小豆子身旁的荷婶,与几人围坐在篝火旁,手中的针线早已停歇。荷婶顺着小豆子的声音,看向烟火炸开的方向,眼中亦有火光流转,不禁心生感慨。
“好久没看到这般景象了。”
荷婶对面的徐婶神色亦带着忧郁,嗓音沾染三分怅然,五分缅怀,另外两分,敬赠桑塔如今喜乐。
“是啊,还是好多年前,小伞子他爹还在世时,家中才买过小小一支。”
旁侧的宛娘轻喟道:“没来桑塔之前,我还是在年节的时候看街上有人放呢!”
孩童哪懂大人眼中的伤怀,目光全然黏在绽放的绚丽烟火上,漫空红雨齐绽,不知是谁轻声低语了一句:“真好看。”
而后便有一道带着憧憬,又掺杂着犹疑的语气回道:“是啊,不知以后还能否看到。”
不知何时,李大哥凑到几人身边,闻言拍拍胸脯,语气笃定:“会的,咱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到时想买多少烟火就买多少!”
“阿爹阿娘,快看,是仙女散花!”小豆子激动得上蹿下跳,小手指着夜空,硬要让爹娘和她一同观这此盛景。
旁边的小满叉着腰,奶声奶气,却十分脆亮,立马反驳:“才不是,是星星爆炸了!”
两个稚童争执不休,童言惹得众人啼笑皆非。但寂静之处,亦有老媪伤怀。
赵婆婆独坐人群后头,枯手攥着一件被揉得皱巴的小衣,双目点染光辉,一半希冀,一半忧伤。“儿啊,你看这烟火,真漂亮……你在天上,也能看到吧?”
众人目光皆被绚烂烟火吸引,却不知在烟火腾空时,立于崖边的二人的动静。
在一派融融和乐的氛围下,章宥修早已按耐不住心房,在烟火炸响的一瞬间,不作犹豫,径直握上了身侧的纤纤素手。
柳弃月感受到他宽大的手掌传来的温热,纵使再愚钝,也知章宥修真挚的心意。观他长眉松目微垂,踯躅几息终是开口:“阿月,虽是你早已知晓……”
话至一半,柳弃月俯身凑到章宥修耳边,让章宥修止了口中言语,几近屏息地听着耳边泠泠之音:“曾经满心欢喜将心寄予一人,到头不过缘聚缘散,一念成空。我不知我现今是否还能真正对一人动心,但我知晓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鉴,至少此刻,我想与你,与桑塔,岁岁年年。”
言讫,章宥修心中只余那句“我想与你,岁岁年年”,心中一震。柳弃月说完,便欲起身站会原地,而章宥修眸中像是被烟火点亮,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阿月,当真愿意,与我?”
柳弃月抽身脱离章宥修的胸膛,指尖清点眼前人的额头,娇嗔纠正:“谁说只和你?还有大家。”
谁知玉手方触及章宥修冰凉的额,便被他抬手紧紧握住,视线中,眼前人眸中盛满灼热的璨然疏影,更盛着她婉约的眉眼。
不远处烟火依旧,如天河倾泄,万千赤金流光交织。篝火旁,依旧高歌,依旧载舞,依旧嬉闹。而方才二人所立之处,只余一个滴酒不剩的酒坛。
章宥修将柳弃月带离,径直回到屋中。
“阿月,来,见见我父亲!”
说着,章宥修便将桌上覆着的布掀开,露出先前柳弃月误闯所见的无字灵牌。
章宥修走到灵牌前,缓缓跪下,而后叩首,一字一句都清晰分明:“父亲,六子张静修,不孝。隐姓埋名多年,仍未能为张家满门,沉冤昭雪,还望父亲,母亲原谅孩儿无能。”
说完,章宥修身前的火盆中,缓缓投着纸钱,沉重地向柳弃月揭示,积压许久不见天日的秘密。
“阿月,一直未与你言明我真实的姓名,实是无奈之举,你可会怪我?”
柳弃月随之与他并肩,跪坐在草团上,眼中未见愠色,反倒略显担忧地看着眼前颓然的章宥修。也不知是否是酒劲上头,此刻,章宥修颊上染着微醺的绯色,声音轻颤。
“每个人都有秘密,你先前不言,定有你的苦衷。”
章宥修就这样用炙热的眸子与柳弃月对视,而后不免自嘲一笑。他的阿月,是世上顶顶好的姑娘,怎会怪他?
“我原名张静修,家中排行第六,家父乃前任首辅,忠孝公张江陵。”
此前观章宥修言行举止,虽知他出身不凡,但此刻柳弃月骤然得知其真实身份乃张首辅的幺子,实属如蒙雷击,一时难以接受,呆滞地愣在原地,瞳孔蓦地紧缩。
柳弃月对这位张首辅,所知虽浅,但也听父亲生前提及过一二。
彼时,正值大盛动荡之秋,内里吏治朽腐,民生凋敝;外有边土外敌频仍,百姓苦不堪言。而张首辅剑走偏锋,行常人所不能及之事,大刀阔斧地力荐新政。但大盛早已积重难返,沉疴难愈,非得刮骨疗毒才有所成效。
他顶着宵小的明枪暗箭,冒天下骂名,只为肃清王朝被荼毒的弊病。抑兼并、均赋税;整饬吏治;通农商,由此大盛在他当职期间,短暂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