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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书 ...

  •   翠竹鸣幽,青溪环屋,曲径来客,有风四起,舒济坊檐下风铃不安地叫唤起来。

      院中的主人恍若未闻,自顾自拨弄晾晒着的夏枯草,仿佛铁了心不理会外界风云际会。

      门外来客身穿一袭漆黑长袍,宽大的兜帽边沿有气无力耷拉下来。
      他神色晦暗不明,下颔线紧绷,浑身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感。

      竞玥跟在后边颇感不自在,时不时偷偷觑他一眼,企图摸清这位主的心思,待会儿也好见机行事。

      显然天不遂她愿,每次她稍加试探,赵轻垣就不动声色停下脚步,仅仅一个挺拔孤寂的背影罢了,仿佛透出无尽威压叫嚣着质问她,看到眼里压得心里千钧重,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她立刻会意——不该知道的别打听!惊慌收回探求的目光,她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只不存在的鹌鹑。

      赵轻垣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小院的门近在咫尺,赵轻垣颤抖着抬起左手敲门,郑重而又缱绻。

      门里门外两人同时顿住,一瞬落针可闻。强压下去的情绪卷土重来,赵轻垣丢盔弃甲,热泪早已盈眶却迟迟未敢落。

      一门之隔,阿舒知道自己回来,会展颜一笑?还是不满皱眉?或者不屑一顾?难道......

      近乡情怯大抵都是相同的——庄周梦蝶黄粱去,夜深犹恐在梦中!

      一门之隔,煎熬至此,赵轻垣不敢再往下想,脸上浮现出醉酒的赌徒般虔诚的期待,稳了稳心神,捏起衣角蹭蹭手心的冷汗,毛头小子似的摘下黑色兜帽,复又敲了三下门,仍是郑重其事的态度。

      院主人听着这熟悉的敲门手法,挑挑眉一言不发,呆愣着不知思索些什么,手中的药片被他拨来拨去,心思却早跑到九霄云外。好半晌,他扔下手里的夏枯草,不紧不慢去开门。

      门扉轻启,二人互相看清楚彼此,彼此脸上不动声色滑过一丝大失所望的了然。杨济维持着开门的动作,斜眼打量赵轻垣身后的竞玥,讪讪地说:“是你啊。”

      “季辞兄,别来无恙”,赵轻垣简单寒暄后厚着脸皮要进门:“突然造访实在冒昧,实在是有要事需与兄长相商,且容我进去详说。”

      “既知冒昧,何必来访!”杨济不满地腹诽,使劲摔上门要把这个不速之客拒之门外。窄窄的门缝就要消失,他无意间抬头一瞥,赵轻垣微抬下巴,眼角泛红,倔强地一动不动,活像被主人欺负的小奶狗,委委屈屈透过门缝盯着使坏的主人,求一个撒娇示好的机会。

      杨济关门的动作僵住,心中好笑,想想长姐临别时的嘱托,他彻底没脾气了,只得侧身让赵轻垣进门:“进吧,有屁快放。”

      赵轻垣一点也不在意他语气里不加掩饰的厌烦和不满,从善如流地推开门,大步跨进小院里,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寻找佳人倩影。

      杨济也懒得管他,径直询问后进来的竞玥:“玥丫头,伯辞还好吧?”

      竞玥赶紧作揖道:“四公子放心,长小姐一切安好。”

      杨济听了微微放下心来,轻轻颔首示意,转而却陷入了更深重的沉思。

      赵轻垣久望不见杨舒的身影,终于忍不住急切地问杨济:“季辞,阿舒呢?她出去了?”

      微风游走院中各处,将夏枯草特有的味道剥落,轻飘飘钻进人的鼻腔里。是杨济熟悉的药草清香味儿,此时的他却差点分辨不出这味道来,一切都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

      他不理睬赵轻垣的问题,只是抬眼剜了他一眼,恹恹的打算一走了之。

      竞玥见状赶紧小跑上前,拦住了准备进屋的杨济。杨济黑着脸闷闷不乐地说:“你走开,我不想与你为难。”竞玥仗着与杨济从小的情分,心虚地解释:“四公子,我家公子......”“住口!”话未过半,杨济怒喝一声,她其余的说辞便都堵回喉咙里,不上不下悬着再未能出口。

      她惊恐地抬起头,无措地去看杨济。杨济也察觉到自己在这小丫头面前太失态,扶额一笑说:“玥丫头,你是长姐的人,真要论起来,咱们才是一家人,别再帮着外人给季哥哥添乱了,好吧?”

      说罢,他也不管竞玥是何反应,更不给她回答狡辩的机会,径自越过她便要进屋去。

      “师父!”一个清透而嘹亮的声音破空传来,杨济身形一僵顿感不妙。

      果然,他一回头便看到赵轻垣正目不转睛打量进门来的小女孩。

      杨济神色一凛,转身快步走向跑过来的女孩。待到近前,他蹲下来摸着女孩的头,亲昵地说:“好孩子,今天找到了什么?”

      杨吟迫不及待要回答老师的考较:“元先生......”杨济一把捂住她的嘴,轻轻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了。
      如常问询只是不想小杨吟担心,转移这孩子的注意力罢了,得想办法支开她,不能让她卷入进来。想通了这一点,他拉起杨吟的小手,温温和和地说:“阿吟,快去温习《百草方》,师父待会儿要考你的。”

      女孩懵懵懂懂看了杨济半晌,师父脸上竭力掩饰着不安?她疑惑地挠挠头,恍然大悟爽快地“嗯”了一声,懂事地一蹦一跳跑回屋去,倒没有太注意到院中的不速之客。

      杨吟一走,杨济脸色冷淡下来,极其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二位也看到了,我女儿回来了,有什么事二位改天再来吧。”

      竞玥对杨济刚刚那声怒斥心有余悸,很清楚他并不待见他们,一时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踌躇地看了赵轻垣一眼。

      赵轻垣对杨济的不假辞色恍若未见,厚着脸皮凑上去:“季辞兄,几年未见,你成亲生子了,不过你这小女儿长得水灵灵的,眉眼间颇似故人啊”,“故人”二字被他故意拖长音,别有深意的揶揄,添上几分怀疑,那是藏也藏不住的不怀好意,他想借此试探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

      杨济深深地看着他,迟迟不答话。他的心跳陡然间快起来,“咚咚咚”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惴惴不安等待着答案。

      杨济还是识破了他,颇愠怒地说:“赵轻垣,别跟我来这一套,想套话找你的那些奸臣佞幸去!”

      “小人”,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句,仍觉不解气,他左右看看,拿起不远处放着的花锄就要往赵轻垣身上招呼。

      竞玥不敢去拦,赵轻垣就一边躲一边耍嘴皮子:“季辞兄,你不是一向自诩温厚敦和吗,怎么这就要动粗了。”

      杨济实在是被气得不轻,便也顾不得许多了,什么君臣尊卑,统统见鬼去吧!此刻,他只想挖死自己面前这个大放厥词的轻狂小子。

      竞玥默默看着二人孩童似的围着院中晾晒的草药追逐打闹,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她再了解杨济不过了,他待人接物一向亲疏分别,内外分明,但凡他肯和对方嘻哈打闹必是已放下心中芥蒂,把对方当做真正的朋友的,否则便整天端着温和敦厚的架子,客客气气招呼着绝不出一点错,再要不就是随地大小气,冷脸不愿搭理人。

      “他如今肯和赵公子和解也是好事,那就好办了”,竞玥想着心弦一松,轻轻舒出一口气。

      半晌嬉闹,赵轻垣微微喘息起来,眼看杨济手中的花锄毫不迟疑地挖向自己的脑袋,他赶紧一伸手拦住了,毫无诚意地打算休战议和:“诶诶诶,季辞兄,慢着,慢着,我错了,错了,真的错了。”他一边讨好地认错,一边不动声色地接过杨济手里的花锄。

      任赵轻垣如何讨好赔罪,杨济都不置一词。

      他本来也就没打算真的挖死赵轻垣,只是心中为两位姐姐不值和担忧,要真心无芥蒂地和赵轻垣相谈甚欢,他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好在赵轻垣毕竟和他们三姐弟一块儿长大的,对他们的脾性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得上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他知道杨济会觉得愧对两位姐姐,也在想该如何消除杨济心中的芥蒂。刚刚那么一闹,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算是解了这个燃眉之急,也到该谈正事的时候了。

      杨济又何尝不了解眼前这个满腹心机的混小子呢?当初他可是没少吃这混蛋的亏呢!

      怔愣间,赵轻垣已经拉着他坐在院中矮凳上。他面前就是晾晒着的夏枯草,一阵一阵的药草清香更执着地灌入杨济鼻腔里,还是很陌生,甚至有点恶心起来。

      赵轻垣看他神色依旧不太好,情知他不会轻易原谅自己,斟酌着措辞不知如何开口。

      岂料杨济有气无力地先开口了:“黎王……陛下,”他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失礼,连忙起身行礼,接着说:“陛下,长姐任性胡为远赴大京,没有给陛下添麻烦吧,不知她可还安好?”

      赵轻垣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本应感到欣慰,可他这疏离而陌生的言行,刺得他心口一阵发麻发痛,他心里越发荒芜没着落,面上却无半分显露,依旧谈笑风生:“季辞兄宽心,伯章皇后很好。”

      “嗯”,杨济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松快下来,轻轻地点点头,还想接着问些什么的,终究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那些温言软语咽了回去。

      至少长姐也算得偿所愿,她从小的志向不就是成为一国皇后、母仪天下吗?

      静默良久,还是赵轻垣忐忑不安地打破沉默:“阿舒,她……”话未成句,早已哽咽着泪落如流。

      自己两次询问阿舒去向,杨济却并不是很愿意提及此事,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近日赶路途中听闻的谣言不虚——!

      杨舒啊杨舒,你失约了……

      赵轻垣又痛又衰地这么想着,杨济伸手轻轻地搭在他肩上,轻拍一下试图安抚他。杨济声音随即飘进耳朵,沾染一路疲惫沧桑道:“不必再等,二姐早已随成王去了,现如今成王登极,她也成为大魏后宫第一人,大魏最尊贵的淑皇贵妃”,顿了顿才言不由衷地接着说:“她很好,她有一语相赠……”

      ——“傻小子,经年的雪也该停了……我祝黎王妃福寿安康,长伴君侧。”

      惊堂木“啪”一拍,茶水润喉,糟老头一拱手:“各位客官,上午好!书接上回——紫微式微,都门陷落,大楚湮尘,乱世起而雄才备,各方逐鹿无果尽归成王麾下,成王天命所归入主凤阙。同年,月令吉日,十月既望,御朝理政,册妃纳嫔。”

      雪落大如席,丰年只待三冬过,盛世春晖如有时,怎叫风云摧寒霜,不过三年光景,变故陡然再生,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中。

      大魏淑皇贵妃于隆冬薨逝,终究无力抗衡天道,经年雪送走她仍没有停,长寿宫外漫天风雪和着她眼角的泪珠一起叫嚣着冬寒蚀骨,她想起那年持花相赠的傻小子:“辞姐姐,相逢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早点来嫁我哦。”

      惊堂木“啪”一声炸响,众人回过神来皆是泪流满目,仲淑皇贵妃施惠百姓良多,魏国人无不感念,至今听闻贵妃娘娘旧事,虽不一定当真却难免潸然泪下,哀思一番。

      唯有一青绿衣裙妙龄少女无动于衷,悠悠然端起小案上的茶盏饮下一口浓茶。

      “话说这安都城内纷纭难测,城外也是暗潮汹涌……”

      “铃铃铃”——

      檐下风铃响个不停,再次左突右进剧烈摆动起来。

      宋驿诚身后士兵上前团团围住小院,另有两名士兵快步上前,“吱呀”一声踹开木门。

      院中满是草药,携着苦涩的清香猝不及防袭来,宋驿诚脸色黑如锅底下达命令:“搜,找回宣平公主。”

      立时便有剩下一队将士冲入院中四处翻找,精心晾晒的夏枯草无辜遭殃,纷纷被打翻在地。杨济隔着窄窄的门缝窥视外面的情况。安元军搜过院子每一个角落,都道:“没有。”

      宋驿诚不紧不慢走进院中,一眼发现想要进屋查看的刘副将,冷冷发号施令:“没有公主,收兵,回援安都。”

      刘副将僵立片刻,收回推门的双手,转身皮笑肉不笑地说:“将军,您一向运筹帷幄,不急在这一时,待搜过屋中,确定公主不在,再回援安都不迟。”

      其他将士一听都不太乐意,他们可是不眠不休赶了几天路,好不容易就要救国都于水火之中,杀敌报国一雪前耻的热血早就沸腾起来,却一再被寻找宣平公主一事绊住脚,始终未能奔赴前线,这时都有些不耐烦了。

      这怎么突然冒出个宣平公主,没听说宫中哪位贵人孕诞龙嗣的,莫非有人故意使坏,诚心陷害安元军贻误军情?

      归阳气愤大吼:“刘晏,你什么意思!将军军令在此,你敢抗命?!”刘宴温撇撇嘴,依旧一副笑面虎样:“归副......不不不,瞧瞧我这狗记性,忘了......”,顿了顿,他面色一凛,转而语气不善接着说:“我才是副将,我劝将军不要这么草率,否则落个忤逆圣旨的名声可就不好了。”他只阴恻恻盯着归阳,话却是对着宋驿诚说的。

      一番赤裸裸的威胁说得好不用心良苦,归阳忿忿然上前便要动手,,宋驿诚拉住他制止着摇摇头。

      他上前赔笑道:“是是是,一切遵照刘大人的话来办。”

      刘宴对这番话很是受用,却还是斤斤计较说:“将军慎言,在下只是个副将,将军有令,我等理应听从才是。”

      好家伙,一句话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坐收渔利或者隔岸观火,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宋驿诚也早就看这位刘副将不爽了,碍于情面不能得罪这位所谓“上使钦差”,一直压抑着满腔怒火,也只好讪讪应诺。

      陛下圣谕:诛杀宣平——五岁的女孩被迫成为整个国家的对立面,她自己懵懂无知,别人却冲昏了头脑,一个劲要杀她。

      深山老林藏不住,桃源平静需要血祭,堵住悠悠众口,外面的血雨腥风自然烟消云散,尚且脆弱的姝花也有一线生机。

      杨济早有预感,轻轻抱起熟睡的杨吟,打开书架暗格按下机关,书架缓缓移开,赫然是个供一人进出的墙洞,如深渊一般凝视着打算逃亡的一行人。杨济无数次走过不同的机关暗道逃命,早就对未知的漆黑凝望麻木,饶是这样,依旧遍体生寒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在那一刻,一片混沌中命运之手缓缓扼住咽喉的窒息感清晰无比。

      杨济停了停直起身子,转过身向前一递,小杨吟安详的面容闯入眼帘,赵轻垣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接过。身后的竞玥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也是又惊又喜,张张嘴想要问什么又很快反应过来闭口不言。

      “就是这样的”,杨济抛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眼神眷恋地逡巡一周,依次看过杨吟、赵轻垣、竞玥,决绝转身走进暗道。

      没有任何一句解释,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杨济知道他们懂了……他们也确实懂了,怔愣着没敢相信。

      宣平,杨吟,杨吟正是一年前“东门乱”中走失的宣平公主,大魏的人还在找她?!

      杨济一直照顾她,没理由不知道大魏皇帝陛下要寻回自己的亲生女儿,唯一的可能......

      杨济是打算舍命也要救下她!杨济要她幸福快乐,事实上他为此付出了太多,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赵轻垣二人虽然一时难以置信,然而很快明白过来:这就是杨济——重情重义的杨济。他们默契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紧跟着进入暗道。杨济熟悉暗道的机关布置,一进来就用火折点亮各处油灯,刚才漆黑可怖的密道稍微暖和了些。

      杨济站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等待赴约的挚友,平静又坦然。

      竞玥一进来自然抬起右手在墙壁上摸索一番,果然找到一个凸起的机关,正打算按下去,杨济出声制止了她:“玥丫头,带你主子先走吧,我殿后。”竞玥一愣,不合时宜地想到小时候的事儿。

      楚国,塞阳,杨府书房,五个孩子鬼鬼祟祟推门而入。杨舒摸上左侧书架的暗格,“咔嚓”一声机关启动背后书架缓缓移开,供一人进出的门洞一览无余。杨慕掏出袖中钥匙打开小门钻进去,杨舒紧随其后,接着是杨济、知客,最后是竞玥。竞玥和知客二人本来守在门口给杨家三姐弟放风,见伙伴们都安全进密道了,她们缓缓离开边跟了上去。
      竞玥殿后,一进密道习惯性伸出左手摸索墙壁,找到机关按下去复原书架。伙伴们都在不远处等着自己,他们亲如家人,自然而然形成默契,策划一场又一场“出逃”。

      长大后各自天涯,默契不减当年,几人却对彼此都疏离了。再见面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心里清楚地知道没有人应该殿后,主动把危险揽过是孩童时的幻梦,并不会产生实际的痛苦,更不会丢了性命。

      经年已过,知交零落,杨济不能再经历至交为自己挡灾身陨了,他真的会发疯的。更何况他答应二姐要保护杨吟,无论如何都要让赵轻垣他们先走。赵轻垣理解杨济的想法,径直越过他就要走,杨济拉住他的胳膊:“照顾好杨吟。”他沉重地点了下头,杨济放开手侧身让过他,一言不发往回走。

      竞玥讷讷无言,不情不愿去追赵轻垣,与杨济擦身而过,杨济轻轻颔首,再次眼神示意,郑重托付杨吟的安危给她。
      她浑身一僵,快速走过,无法直面内心惴惴的可怕猜测。
      杨济目送三人离开,缓缓转身走出密道,屋外刘宴和归阳激烈的争吵声格外吵耳朵,杨济复原机关后径直打开屋门,吵闹声戛然而止,众人听到动静纷纷看向杨济,一时都有些呆愣茫然。
      杨济对此毫不在意,笑意盈盈和他们打招呼:“诸位辛苦。”
      ......
      不知该赞赏他勇气可嘉,还是痛骂他简直找死,宋驿诚面目扭曲地盯着他,目光如有实质,恨不得直接洞穿他的身体才好。杨济目光坦荡,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去,其他人看来二人就是在一片沉默里大眼瞪小眼,气氛逐渐变得诡异起来。

      刘宴:“杨济?!”他一见杨济便知事情比自己想的要棘手,低头思忖再三,还是狗仗人势说:“杨公子,皇上的旨意,宋将军亲自办的差,违抗不得的。”杨济不耐烦地皱皱眉,移开目光盯住刘宴,满不在乎说:“不敢不敢,草民哪敢忤逆陛下呀。”
      杨济油盐不进,刘宴没工夫陪他插科打诨浪费时间,不耐烦地招招手,想要身后士兵立即拿下杨济。士兵们接受到他的指令面面相觑,最终齐齐把目光投向宋驿诚,等待他的命令。

      宋驿诚知道他们顾忌自己和杨济的旧交不敢轻举妄动,自己这么多人,想要放走杨济灭口刘宴轻而易举。如当年一般,他选择背叛,大声吼道:“看我干什么!动手啊!”

      刘宴轻蔑地笑了笑,还要越过被架着的杨济进屋搜查,杨济毫不客气抬脚照着他小腹猛踢过去。刘宴冷不防被踢个正着,痛得面容扭曲,弯着腰捂住腹部连连后退。

      宋驿诚眼见陡生变故,招手让士兵架走还要骂骂咧咧的杨济,赶紧上前扶住疼得龇牙咧嘴的刘宴,心中畅快极了,还吝啬地挤出一个痛惜的表情:“刘大人,哎哟,你看这事,弄得多不好”,他朝左右招招手:“来人,扶刘大人下去休息养伤。”

      不容置疑的口吻,刘宴心中不忿,却抽不出心神和力气反驳,只得一边呼痛一边被人半架半扶带走了。

      宋驿诚松了口气,“归阳,传令下去,全军轻装出发,立即回援安都。”归阳满腹心事,乍一听到宋驿诚的命令,吓得整个人一激灵,慌忙拱拱手说:“属下明白。”说是明白了,人却欲言又止半晌,半步未挪小心打量宋驿诚脸色。

      宋驿诚挑挑眉,颇为不耐地说:“有什么事?快说。”归阳如蒙大赦,问:“杨公子,他怎么办?”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问的问题真的......很讨打呀!他脸色倏地一变,嬉皮笑脸就要脚底抹油。宋驿诚可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压低声音说:“找机会放了。”

      说罢,不知为什么,他又扬声骂了句“累赘”。

      “啊?!”归阳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懵懵的要转过头,看看他家将军是不是......今日格外有病!

      宋驿诚没好气一搡,归阳从善如流借着他的力道,泥鳅一样跑了。

      断崖横生,昏迷的杨济缓缓睁开眼,傍晚天色暗下来,他茫然适应了一会儿,眼前那张面色不善的老脸变得清晰起来。

      宋驿诚站起身,故作姿态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懒洋洋地刺他一句:“哟,杨大人,安都高床软枕不能安睡,怎的就跑来这荒郊野岭睡觉,真的至于?”杨济双手撑地坐起来,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望向不远处守着的归阳,开门见山问:“宋将军,此举何意?”

      宋驿诚也不绕弯子了,抽出自己的佩剑,往他面前一掷:“杨大人,宣平公主最好是今夜随你一起死了的好,意下如何?”杨济还要再狡辩,宋驿诚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怎么,遗言留着吧,没人想听!要不是你这几天昏睡着,能逃过刘宴那睚眦小人十八般刑罚加身?给你机会跑偏回来送死,你......”

      杨济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丝毫不为所动。他还要再骂,看到他这样子,满腔怒火冷却下来,松开手厌弃地说:“你以为那赵轻垣又是什么好人,他可是故意放出宣平公主被掳的消息,阻挠本将军回援安都呢。”他阴恻恻地哼了声,盯着他继续说:“杨大人,二位好手段呀,在下佩服,佩服!”

      他说话太不中听,杨济也炸毛了,反唇相讥回去:“哪里哪里,不及宋将军心瞎眼盲,墙头草只知妄逐春风,可知春风如刀,割断良根才肯送你直上青云。”宋驿诚哭笑不得,干笑两声不愿与他胡搅蛮缠:“得了,别再揪着那些有的没的不放,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二人死了,对大家都好。”

      杨济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倔驴脾气,宋驿诚态度软和下来,他便也配合着心平气和与他交恰:“你先把话说明白,小杨吟怎么会被掳走?”

      “杨吟?那小丫头叫杨吟,现在外面可是满城风雨,谁人不说齐国君仁义,宣平公主幸得他相救,方大难不死逃过一劫。”他“切”地嗤了一声,接着说:“赵轻垣可是放话了,自己就在塞阳等着魏王残害亲生骨肉,只要魏王敢去定叫他有去无回。”

      天家丑事向来被上位者百般粉饰,魏王大动干戈召宋驿诚回援安都,又密旨令其暗中带兵诛杀宣平,宋驿诚也因此受制于刘宴。他不愿滥杀无辜,只想糊弄着早日回都复命,不料倒真被这刘宴找到杨济他们。
      当日他故意拖延,从刘宴手下放走了他们,刘宴那奸猾小人定然已经反应过来了,大发了一通雷霆,责成宋驿诚快些诛杀宣平公主。

      赵轻垣此刻放出消息,不知是烟雾弹迷惑宋驿诚他们,还是激怒魏王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杨济沉吟半晌,很快想通其中关窍,伸手去捡地上闪着寒芒的剑。宋驿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提醒道:“杨大人,我说了是你们二人一起死了。”

      杨济云里雾里,烦道:“照你说,小杨吟不是被赵轻垣那混蛋算计了,不会有危险吗?那现在我死了,你大可编个慌说小杨吟和我一起死在密林了,就算魏王问起来,没有找到尸体怎么了,五岁的女孩一个人走失在这荒郊野外,不被财狼虎豹吞了?”

      宋驿诚拿他没辙,半哄半劝:“杨济啊杨济,你这样不行,放心,你配合我演一出戏,明日咱们燃眉之急就都解了,你还去找那小丫头,我也好回去复命。”杨济还是不解地看着他,他笑容一僵,心中腹诽杨济太蠢,却还是耐心解释:“早有人运气不济,替你们死过了,这几天我的属下到处巡逻,恰有两个流民身形样貌与你二人相像,我命他们带回来了。”

      杨济默了默,闷闷地说:“谢了,宋......怀清兄。”宋驿诚脸色一沉,一言不发离开了。

      杨济心窝盘踞着说不上来怪异感,眉头紧锁不敢轻举妄动。

      归阳上前替他主子传话:“杨公子,待会儿只管跑就是,将军已经安排好了。”

      还是很奇怪,杨济猜不透这其间弯弯绕绕,还要再问,远处喊杀声震天响,归阳松了一口气,凑到杨济耳边轻声说:“西南方向,快走。”杨济也便顾不得那许多了,郑重一礼说:“多谢,保重。”

      归阳盯着杨济的背影消融于茫茫黑海,宋驿诚带兵赶到,他右后首紧跟的正是刘宴。归阳向前一礼,马上的宋驿诚问:“怎么样?”归阳恭敬应道:“有三人鬼鬼祟祟,应是我们要找的逃犯,往西南方向去了。”

      宋驿诚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再问些什么,刘宴不耐烦催促起来:“将军也太磨叽了些,眼下既知逃犯踪迹,首要便是一举剿灭这些逆贼,旁的稍后再问也不迟。”

      宋驿诚不动,刘宴早有预料,二人无声僵持一瞬,刘宴轻蔑一笑,朗声命令:“金吾卫跟我来,西南方向,剿灭逆贼!”

      他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三百战士勒紧缰绳,随时可以跟随他追入寒夜的陷阱。

      “刘某先行一步”,刘宴不客气地撂下这么一句,迫不及待调转马头,领着金吾卫追去。

      宋驿诚意味深长地遥望西南方——黑暗吞没了刘宴他们,自己的胜利将要到来。

      约莫过了三刻钟,宋驿诚才带着自己的将士往西南方追去。

      危局已成,他自是要一睹刘宴狼狈相,同时天降奇兵,解了这败局,给皇上一个交代。

      “却说这刘宴本是一草包饭桶,只因早年间奉上至宝,稍挽‘东门役’一战颓势,便得天子盛宠不断。陛下令其领三百金吾卫接应宋将军回援安都,他却贪功冒进,擅作主张追缴元章等逆党,身陷敌军圈套,幸有宋将军识破诡计,及时驰援,一番激战,堪堪救下叶绍统领和刘宴两人。”

      “宋将军回援安都不及,北夷蛮子再破京都,陛下震怒,处死刘宴、夺宋驿诚兵权,着叶绍暂代安元军统领一职”,知客抢过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朗声念出大家耳熟能详的话本子内容,悠悠然走到一青衣女子桌前,装模作样一拍惊堂木,“阿辞,还没腻呢,这都听了不下三十遍了,我都能背了。”

      阿辞苦笑摇头:“罢了......”,一抬头清亮的眸子直视着知客,也随她戏言一句:“腻了。”二人一坐一站,一倾身一仰头,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引得众人侧目。

      这时便有那长舌八卦之人悄声议论开来:“诶,这杨府二小姐......”,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东张西望着,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才神经兮兮地招招手,听的人凑过耳朵来,张三右手握成喇叭状挡住嘴唇起伏,叽里咕噜说:“她,莫不是,真如传闻所说,不喜欢......男人?”

      九木:“......”

      大哥,这么能扯淡,只做“见知堂”一个小小伙计,太屈才了吧!?

      他一分神,没注意知客牵起杨吟,拉着她出了“见知堂”,再一回头,两个女孩嬉笑打骂着走远了。

      糟糕!跟丢了!他心弦剧颤,一改悠闲听书、木然嗑瓜子的闲人姿态,浓眉压下,抢出门慌不择路追去了。

      张三给他添茶的手顿住,面上惊异,心下窃喜,不动声色笑了笑。

      “伙计,再添茶,今儿个尽兴,你王大爷我要再听上它三百回!”

      角落里一个冤大头外地商客连连叫好,声大如牛盖过此间插曲,张三敛去脸上笑容连连应是,提着手中茶壶跑了。

      里间残茶冷脯,不妨外间热闹喧天,滚滚财源几经周转,流入杨吟的无底洞。

      她呢?——围观此间喧嚣,片叶不沾身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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