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知假相见闻录》虫它为she

31、止风起

　　这里是止风，是无响枫的故乡。
　　群山环伺，赤橙的枫盈其满怀，如赤色天湖，不见任何波澜，唯中心一点金摇摇晃晃，好似水滴点在湖中央，向外一圈圈扩散波纹。
　　一片金枫染着一角青粲，挣脱叶柄的束缚，悠悠飘落至地。落地无声，摇枝无响，这便是无响枫一族。看似为湖，实则只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枫树，枝桠疯长几万里，完全盘踞在这山谷里。上面缀着数以万亿的无响枫叶，常见的便是赤色，稍微也有些是染了点橙的。
　　那两个颜色是最为寻常、最为平庸的。两片橙枫可能生出一片染金的橙枫，这时这片枫的地位便会向上爬，不过也高不过原就是金枫的枫。
　　但金枫并非是最高位，在它之上，还有一种名为绿枫的枫，传说生来即能治愈万物，是种极其罕见之枫。绿枫没有几片枫见过，上一次出现全绿的枫叶还是近万年前。
　　故而，这片金染绿的枫叶便是如今止风的王。
　　他化为人形，鎏金一般的长发散在背后，藏在内侧的绿发时不时漏出些发丝，荡着盎然生机飘扬在半空。
　　“欲，你怎么又偷偷跑出来？掌枫知道了又要说你，说不定连我也要一起骂。”他的妹妹野小声抱怨着，却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他。她的金发胡乱蓬在身后，像一大团风滚草粘在那里。她向来不善梳理头发，甚至连衣服的流苏也都是结结相扣的。
　　欲笑着回身，正好撞见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于是眼底笑意更浓，伸手便捞过她乱糟糟的长发，指尖灵巧地穿梭其间，三两下就编出一条精致的小辫，从鬓角延伸至脑后，慵懒地下垂至她耳朵。欲接了一片火红的无灵枫插在小辫里，弯着眼睛讨好她：“她不会知道的，只要你不去告状，对不对？我太想睡觉了，她总是让我做这做那，好累的。”
　　“你是王，理应做那些事。”野的语气带着些指责，她抬手摸摸编好的辫子，眼里的笑就遮住了责怪。欲太擅长将乱得一塌糊涂的东西理得井井有条，这头发是，这止风也是。
　　从前这里很乱，从表面到内里都是乱的。红枫里会冒出一片金枫，金枫里会涌出一群橙枫，而橙枫这里散一片那里落一片，弄得止风看起来坑坑洼洼，活像被胡乱啃过的奶酪块。而居民们，红枫也好，橙枫也好，金枫也好，一片片都坏得彻底，看不对眼就必须争个你死我活。
　　“我是枫，你管我什么颜色，反正我是枫。”这是当时闹翻天的宣言。高贵优雅的金枫不顾仪态，粗俗卑贱的红枫狐假虎威，一切都乱套了。
　　直到欲出现，直到枫母选他为王，这一切才重新变得规矩起来。
　　但欲并不喜欢那样的生活，而野也知道，“而且是你自己不肯做，掌枫才会要求你做。你总是拖拖拉拉，所以才只能三天一觉。”
　　“哎我的好妹妹，”欲伸出双手搭在野的肩上，笑眯眯地求饶，“嘴下留情啦，这又不是我自己想做的王。止风的王向来是圆，我一个方怎么能做好王呢？这位置本应是你的。”
　　欲凑近野，目光却掠过漫山的赤橙枫林，落在最中央、氤氲出一片迷雾的圣湖。那里有着所有无响枫的母亲，她总是默默无言，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孩子。
　　野满不在乎地向后一扯，将他内侧的绿发扯出来些把玩在手上。欲说着痛痛痛，把脑袋再凑过去不让头发被扯着。野说：“早就说过了，你有绿枫的血脉，枫母选择了你。而我只是金枫，是储枫。只有你死了，我才能上位。”
　　她这话说过千百万遍，从欲当上王她就开始说，每次都说得无奈，又掺着恨铁不成钢。要说实话的话，她确实理解欲不愿当王的心思，无非是被束缚，而他生性自由，可她又确实痛恨着欲不珍惜这机会，只每天贪图享乐。要是她可以，欲连摸都别想摸到王位。
　　她这般纠结，而欲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被抓住的头发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拿回来，一面敷衍着说“知道了，小唠叨精”。
　　野松开手，知道自己这大愚若智的哥哥从来听不进这种话，也就不强迫自己替掌枫说教他。欲拿回头发后就在这附近逛来逛去，目光扫视一周，他忽而喜笑颜开，朝着圣湖方向走去。野被迫继续跟着，嘴中无所谓地念叨起来：“我知道你又想躲着睡觉，但这次我不会再帮你了，一到地方我就把掌枫唤来，让她好好数落你。”
　　欲闻言速度不减，他已经三四天没睡个安稳觉了，再不睡觉他就要变得脆脆的了，到时候一落地他就要死了。他可不要那样：“哎呀，野，你知道掌枫不喜欢我，就别再说什么让她讨厌我的事了，好不好？”
　　止风无风，可欲还是感觉到有从圣湖那处吹来的微风，清润又新鲜，吹过便拂去他眼里的疲倦，让他眼前一亮，步伐跟着轻快起来。他喜欢圣湖，不仅仅是因为他在那里能躲着睡觉。
　　枫母曾告诉他，圣湖里的水是被阻挡的风。风一旦被挡住，轻飘飘的身子就变得沉甸甸，天空托不住，于是就落到地上，聚成了湖。欲当时扬言要将圣湖掀翻，要让风起于止风。
　　“我拭目以待。”枫母说。
　　他的这一番妄言，枫母不嘲笑不苛责，但掌枫恰恰相反。这事传到掌枫耳朵里，她本就皱紧的眉皱地更紧，带起密密麻麻的纹路，叶脉就如同河流般延展，一直流到欲身上。
　　那段时间里，欲苦不堪言，处理的国事愈来愈多，掌枫监管愈来愈严，要不是有野陪着，他说不定早就昏死在那王位上了。
　　他不适合做王，这件事众所周知。野才是王，这件事也众所周知。枫母选择了欲，这件事仍然众所周知。
　　欲去问过枫母，野也去问过，得到的答案都是“欲先王，野后王”。没有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有枫都知道王只有一个。
　　掌枫也曾去问过，她说欲实在懒散，实在没有当王的潜质，说欲虽会完成她所布置下的事，却没有上进心，从没想着自己首先解决一些事，只等着她来催才不情不愿地做。欲实在不适合做王。枫母静静听完，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掉下一片金色的枫叶。她说：“止风已经许久未见过风了。”
　　欲向枫母行礼，而后跑到自己铺好的窝，舒舒服服地一躺，面朝圣湖闭上了眼。野站去他身边，靠着枫母的根缓缓坐下来。
　　野喜欢圣湖，是因为欲喜欢圣湖。除了睡觉，她从没见过欲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得这样痴迷，顶着掌枫的责骂也要时不时过来看一眼。她想知道这圣湖到底有什么，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欲。
　　圣湖属于禁地，只有金枫核心成员才能踏入，更低位的枫甚至不知道止风有这么个湖，更别说来到这里了。不过有一片红枫知道，也胆大包天地进来过。
　　她是野的朋友，叫启。她告诉野，因为圣湖和欲一样，都被禁锢着。止风禁锢圣湖，也囚禁欲。
　　启是聪慧的，她的智慧不亚于这两位殿下，甚至更甚。她当时偷溜进来，枫母对她说：“护好手中的光，黑暗中你要勇往直前。”启只愣了愣，便低头说明白。
　　后来野问起，启只说要她以后成为王时仍初心不忘。关于野的初心，整个止风都清楚，她想要颠覆这无响枫历代以来森严的等级壁垒，让红枫、橙枫、金枫成为同一种枫，那便是无响枫。
　　她的初心，金枫反对，红枫与橙枫赞成。欲同样赞成，他很高兴见到止风处处平等，还想请示枫母立即将王位传给野。但这被枫母驳回，理由是时机未到。
　　这未知又神秘的时机，除了枫母，或许整个止风也就启知道了。她总笑着说，止风走过千百年的夜，将要见到的却仍然是夜，之间只有短暂的、一瞬的闪电陡然亮起，闪得谁也没看见这亮中到底有什么。
　　欲说那其中肯定有他掀飞的湖水，一滴一滴散在空中，折射着闪电的光。野说他异想天开，整天只知道睡觉，圣湖淹了他还差不多。
　　“野。”枫母温柔的嗓音响起，野渐渐回神，站起来尊敬地回应她。
　　“欲这次又是几天没睡？”
　　“两天五小时。”
　　“他又是在忙什么？”
　　“掌枫罚他的课业。”
　　枫母轻轻笑起来，“那你呢？”
　　野看了眼熟睡的欲，说：“帮欲完成被罚的课业。”
　　枫母仍然轻柔地笑着，身上的枫叶飘落，落在圣湖里，缓缓沉下去。她说：“野，欲需要你，不仅仅是此刻。他需要你，在不久的将来。”
　　野敏锐地听出言外之意，语速稍快地问道：“是时机将到？”
　　“是。”
　　欲一直在忙的事情终于得见天日，却让恐惧如藤蔓般迅速蔓延并绞紧止风上下，尤其是那群金枫。
　　“他疯了！王疯了！居然要将圣湖炸没！他知不知道这圣湖到底是什么！他怎么敢！？”
　　这样的话在止风处处疯传，两日便抵达止风边境，无枫不知无枫不晓了。金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恐惧。红枫、橙枫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恐惧。但所有枫，这下都知道止风有个地方，名为圣湖了。
　　野是第一个知道欲的计划的，启是第二个，掌枫是第三个。
　　野让他好好藏着，启说不必遮遮掩掩，掌枫直接下令软禁了欲。欲乐得自在，每日睡到自然醒，吃吃送来的餐食，再睡个回笼觉，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要炸圣湖的计划。
　　掌枫带人在止风全境搜寻炸药，却是一无所获。止风除了树上的枫叶，就只有地上的枫叶，其他再无别物。于是回到欲身边，要他说出炸药的位置。
　　欲说没有炸药，但想了想又说炸药随处可见。掌枫闻言暴跳如雷，盛怒之下剥夺了他睡眠的权利，无时无刻不制造巨响让他难以入睡。
　　与此同时，启要野趁机而动，说这是闪电到来之前，要她正好借此机会雷声大作，震醒满身锁链的无响枫。野明白，她找到始终固执己见的金枫们，告诉她们，止风属于所有枫，无响枫身上刻着同一种叶脉，流着同一种琼浆玉露。
　　然而恐惧当前，金枫并不理会她说了什么，甚至连红枫与橙枫也都不再支持她。所有枫都在战栗，远远看去，就仿佛是风吹来。
　　至于她们究竟在害怕什么，野不知道，她想不明白。只是一片湖罢了，炸了便炸了，炸翻天也不过一场雨，有什么可怕的。
　　“圣湖不是湖，是血泊。先辈们曾在此战斗，不过敌人是谁，我至今不知。枫母只说那场战争持续了近百年，双方都惨烈，惨烈到根本分不出是谁胜了。她们流出的，便聚成了圣湖。”启躺在欲常待在地方，望着云气弥漫的圣湖，“先辈们被葬在圣湖下，堆起的尸体足有一个枫母高。她们怕炸了这湖，先辈们不能得以安息，要化作亡灵归来。”
　　她笑笑，回头看向野，说：“战争就是高位想要打仗，低位才上战场的勾当。”
　　“先辈们大多是红枫与橙枫。”
　　她话音落，一片金枫就带着一群金染橙的枫闯进来，指着她大喊：“抓住她！”
　　野上前一步拦下她们，“不准动。”
　　她们动作一顿，回头看了眼那金枫，见其无所表示便重振旗鼓，向着启一步步压去。
　　“枫母在此，谁敢造次！”野冷声开口，将对此毫不在意的启护在身后。启看起来似乎没怎么把她们放在心上，仍旧懒洋洋地躺着，眯眼笑着看她们。
　　野本就不苟言笑，声一冷脸也冷，带着眼神也冷，视线像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她们，要将她们赶出去。那些枫不敢看她。
　　她们身后的金枫开口：“殿下，您身后那片红枫，乃是欲殿下……”
　　“闭嘴。”野轻飘飘地看她。启轻轻拍了拍野的后腰，小声说：“你可真凶啊，别吓着她们，等会儿不敢出来了。”
　　野再次开口：“欲有自己的判断，谁也左右不了他的意志。如果你们签下我拟定的平等协议，我会去阻止他。我必然能够做到。”
　　那金枫沉默，一如所有金枫的反应。
　　沙沙沙。
　　枫母突然响起声音，她庞大的金色树冠中施施然飘落无数红枫，嘻嘻哈哈落到地上，看也不看金枫那边，乱蹦乱跳跑到启身边。
　　“启！”
　　启微笑着：“你们好呀。”
　　那金枫瞪大眼看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贱东西，一时之间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呆呆立着，瞥向无言的枫母。
　　野：“欲的计划只有我知道，你们要联合红枫与橙枫，整个止风都联合起来，这样才能与其对抗，否则，我这身后的湖便是由着他炸。”
　　她还没说完那金枫就跑了，“野殿下也疯了”的谣言跟着她也跑了，和之前一样，跑遍了整个止风。
　　“野，你要当王吗？”欲靠在门边问。掌枫已经放弃折磨他了，只是重新将他软禁，一切随他去。他如今倒是没了那副困倦样，一双金瞳亮得刺眼，野从未见过他这样兴奋难耐。
　　“我要。”
　　“那就站到我对面去。”
　　此后，野再也没有与欲相见。她奔波于止风各地，身边总围着红枫、橙枫，枫叶崽子也不怕她，就在她不远处嬉笑玩闹，对她和对启一样。底下的枫被压得太久，若是骤然没了身上的山，她们恐怕会被空气压垮，野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谣言只在金枫间存活下来，因为她们没见过野，只见过曾经见过野的那片金枫。那金枫说，野要帮助欲。金枫信了，掌枫信了，像搜寻炸药一般搜寻起野。
　　要在一片红海中找到一滴金并不难，更何况这滴金一直绽放着光芒。找到野时，她身后跟着长长一队红枫和长长一队橙枫，她就站在最前头，身侧是带着微笑的启。
　　启说她们是来阻止欲的，条件是平等。启说她们从圣湖来。
　　她们不再恐惧，野告诉她们圣湖下埋葬的是她们的祖辈，要是欲真炸了圣湖，祖辈跑出来也是护着她们锋芒指着金枫。于是胆大的枫跟着野，一片接着一片，从圣湖出发，背靠先祖。
　　金枫仍是不同意。一日后，一片金枫眼睁睁见着自己身边飘落的枫叶里，有一片毫无预兆地爆开了，声音小得像嫩芽钻出土也不能否认它爆裂成千万碎片。
　　启说闪电要来了。
　　一部分金枫找到野，说她们愿意签下协议，只求平等后不要践踏她们。野答应了，但告诉她们，只有她们是不够的，要所有金枫全部同意，这样才能阻止欲。
　　莫名其妙爆开的枫叶越来越多，要是声音能够具现，那大概如今止风到处都是钻土出来的芽，直挺挺地立着身躯，等待着高耸入云的那天。年轻的金枫被这声音逼得崩溃了，想要找野却始终不见其踪影。
　　闪电来了。启站在山谷边缘，望着中央的圣湖。野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队伍在她们身后沉默地看着。
　　欲在囚笼里站着，顶天立地地站着，垂眸凝视满地枫叶，金瞳里映着千万片无响枫的沉默，抬起手引爆了深埋圣湖之下的，先辈。
　　他是有着绿枫血脉的金枫，而他这微不足道的绿枫血脉，好死不死是雷击木般的死而后生。他必定会让止风死亡，他必定会让止风新生。
　　惊蛰过后，万物复苏。
　　光亮一瞬闪过，而后便是轰然风起。爆炸产生的气浪裹挟着圣湖的清润，磅礴地席卷山谷，所过之处枫叶漫天飞舞，金枫被这风掀飞，落到她们从未到达过的地方，恐惧又茫然地盯着风起之地。红枫橙枫迎着风挺直了腰杆。
　　那风带来她们未曾谋面的先辈的温度，温暖，滚烫。那风带来她们同一战线的先辈的声音，似低语，似叹息。
　　野的视线挪移，掌枫站在囚笼外，难以置信地盯着光芒瞬闪的半空，盯着风中裹挟肆意翻飞的枫叶。她站在那里，身上响起裂声。
　　浩荡气浪撞上山谷边缘，慢慢卸去力道，化作一股柔风，抚在所有枫的脸上，带着清润又清新的味道。野抬手接住一片飞舞的红枫，合掌闭眸默立几息，张开手掌注视着红枫再次飞舞。她转头看向启，说：“黑暗要来了。”
　　启说她会勇往直前。
　　自由了的圣湖旁，枫母伫立着，枝叶轻摇。无响枫们默默从边缘移动到她身边，站在圣湖里，静静地昂首挺立。
　　风过枫稍，叶鸣轻响，枫母缓缓道：“此后，野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