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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帝后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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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腊八节。
今早御膳房便已煮好七宝五味粥,送往各宫,到晚间时的家宴,宫里的奴才还可有幸尝一尝。
李悬音吃了一些,觉得过于甜腻,就撂下勺子了,倒是萧野,眼巴巴地望着她碗里,见她不吃了,问了一嘴,端来自己面前,埋头大快朵颐。
李悬音身子愈发沉了,总是不自主地唉声叹气:“采桑一个小姑娘都没你这般爱吃。”采桑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看了看二人,抓了抓有些痒的耳朵,继续埋头吃七宝五味粥。
萧野端起碗来,喝下最后一口,擦了擦嘴,才道:“姑娘爱不爱吃和我有啥关系?”
李悬音被哽住,扭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采桑,一会吃完,你陪我去一趟辰曜宫。”她扭头,看萧野:“你就不用去了。”
萧野大大咧咧靠在背椅上:“嘁,我还不乐意呢。”他搓了搓手,捏捏自己的耳朵:“这大冷天的,还是待在屋里舒服。”
玉凤不爱吃甜的,也是尝了两口就不吃了,自动挪到萧野面前,问他吃不吃?萧野垂眸看了一眼,摇头,抚摸自己的肚子:“饱了。”
玉凤白他一眼,挪到采桑的面前:“桑丫头,你吃。”
采桑没推开,撂下勺子:“你就是有求于我才叫我桑丫头,平时无事都是一口一个采桑,丫头片子。”
玉凤一乐:“嘿!你还吃上醋了?”
采桑又拿起勺子来吃,嘟囔:“我吃什么醋……你的醋有什么可吃的。”
玉凤玩心起来,拐着弯地逗采桑。李悬音忽然开口道:“那你注意开点窗,别把自己给闷死了,这样就不用劳烦我动手了。”
一阵静谧……
萧野正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的手指,听到李悬音的话时还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在怼自己上面那句话,觉得好笑:“你要是再晚一点答都七老八十了,那满头白发倒是和窗外的雪相衬。”
李悬音不是个善吵架的,一动不动地发呆,想不出什么能够将自己置于上风的话来,索性不说了。
玉凤用肘弯推了推采桑,两条眉毛一耸一耸的,示意她有没有觉得李悬音有什么不对劲?采桑日夜贴身照顾李悬音,她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她是知道的,可又不知是何缘故,不好对症下药。
玉凤以手掩嘴:“音丫头这是怎了?”
采桑傻呆呆摇头。
李悬音:“采桑,速度快些,看能不能及时到辰曜殿,陪陛下用午膳。”
萧野又嘁了一声。
采桑瞟对面的萧野一眼,猛点两下头。
等采桑吃完了,两人换上了保暖的氅衣,往辰曜宫的方向走去。萧野一手抱腰,一手摩挲自己的下巴,盯着李悬音纤细的背影看。这个人,最近老是六神无主,不知又在打什么算盘。
“采桑,掉头,去冷宫。”
盛平皇帝三年冬,其发妻明惠皇后产下嫡长女——云澜公主李悬音。
盛平皇帝八年冬。元日前一天,盛平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宣读其禅位于丞相齐永的退位诏书。彼时,其长女李悬音不过五岁。
正月二十五,先皇盛平皇帝因病薨逝,年仅三十一岁。
天启一年,先皇后明惠皇后的寝宫因奴婢打翻烛台,失火,烧了三天。明惠皇后薨逝,先皇长公主云澜公主李悬音薨逝、二公主云雅公主李调歌薨逝,先皇为太子及登基以后所纳众妃嫔和所生之子女殒卒……
六岁的李悬音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处一座院子,院子里着了火,四方都是,她逃无可逃。
她用稚嫩的笨拙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哭喊着父皇母后奶娘,可最终,黑色的尘雾还是滚入了她的喉咙,灿烂的火舌终究是扒了她的皮……她怎么也醒不过来,干裂的唇很渴望水,渴望有人喂给她一些水,可最终,她喝到的是雪。
六岁的李悬音在一间破落的院子里醒来。发丝被烈火烘得卷曲,脸上沾满了黑尘,迷茫无知的清瞳望着蓝白的天空,后背粘在朽木上,四肢彷佛被打入骨钉,整个人动弹不得。
忽然,她侧过目光,不远处长了虫的木门被推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一蓬头垢面穿着不规则黄色的身影四仰八叉地向她走来。
他手里拿着个缺了口的瓷碗,蹲在雪地上,扫去面上一层雪,然后倾斜碗口舀底下一层仍旧不干不净的雪,四肢各走各的蹲在她身边,手从她头低下穿过,将李悬音靠在自己堆满了尘土的大腿上,那碗雪夹在自己怀中,化至一半,喂给眼睛未曾眨过的她喝。
他龟裂的双唇颤抖着:“来,丫头,喝水,喝下去就好了。”
李悬音唇半张着,惺忪的眼睛逐渐清明,她渐渐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左脸不堪入目,皮肤缩成一团,左眼被萎缩的眼皮挤着,挤成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嘴唇像是被缝了线,只有一边才能张开。
她骇得瞪大了双眸,惊恐地直盯着他这张脸,却没有挣扎从他腿上离开,而是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脸。小手胡乱地搅混自己脸上的黑尘,从嗓子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你是谁?”
那人默了默,半张嘴巴蠕动着:“我姓黄。”
“是你母亲的弟弟。”
李悬音皱了皱楚楚的眉毛,她外祖父不姓黄,母后也不姓黄。她不知道这个人是好是坏,不敢贸然拆穿。
“能自己坐起来吗?”黄邱轻拍了拍她的背。他的腿在大火中被烧伤了,腐肉刚被挖走,绑上了白布,可走路还是很困难。小孩刚才那一下,恰好躺在了他伤口上去,他能感受到已经洇出血了。
李悬音手指握拳撑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蹭着雪地,瘫在摇晃的门边,胸口急剧地喘气,面色苦楚,半分警惕半分不解地看他。
黄邱将化至八分的雪塞到她手里:“渴了吧?喝这个。”
李悬音眼眸垂下,凝着手里这碗雪水,胸腔止不住地奔腾翻涌,嘴角向下撇着,垂下的眼睫逐渐挂上了晶莹的泪珠,泪珠从下眼睑滑落,在灰黑的脸上洗出一条清道,进而流转至下巴,淌在胸口泥泞不堪的衣裳上。
黄邱扶住膝盖,叹了口气:“哭吧,哭出来…你父母的仇就该报了。”
李悬音哭泣的声音并不大,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发出哽咽。那碗雪水她终究是没能够喝完。她哭到昏厥,黄邱将她抱到摇晃的木板床上,其上只有一床发了霉的褥子。
李悬音睡得并不安稳,独自一人在被着了火的院子包围的噩梦又卷土重来,这次梦里出现了父皇母后妹妹的脸,他们的脸和刚才那个人一样,烧了半边,完好的一边淌着红色的泪。她爬过去想要够母后的手,可母后处于烈火之中,烈火当中有一只手,将母后完完全全给拖了进去,她够不到…
外面的天,雾蒙蒙的。李悬音滚爬起来,透过破损不堪的窗棂,看到了灰色的云、无情的风,还有残落的梅花枝…
她跳下床,看见一孤独的苍老的衰败的身影坐在凹陷的门槛之上,风吹至面前,堪堪停顿片刻,拐了个弯打在他的脸上、他卷曲带丝的墨发上。
他猛地扭过头,李悬音还是不免对他的脸吓一跳,他却无甚在意,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让她来坐。
李悬音缩着手,试探着坐到了他的身边。
黄邱抹了抹她的额头,问她:“你叫李悬音,还记得吧?”
李悬音迟疑地点头。
黄邱重复道:“你叫李悬音,盛平皇帝和明惠皇后的长女,东旭的云澜长公主,你还有个亲生的妹妹,叫李调歌,才三岁…他们…他们…”他喉头呜咽:“他们都是被逆臣齐永害死的。你的父亲、母亲、妹妹,还有你李家的江山,全都是齐永的手笔。”
他缓缓吐出口气:“你要为她们报仇,知道吗?你要把李家的东西夺回来。”
李悬音抱膝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望着眼前的一片雪,逐渐蒙昧空洞:“你是我舅舅?”她问了这一句。
黄邱有些意料之外,但还是点了点头,目视前方:“其实也不算吧。我和你母后认识的时候,她还未嫁给你父皇。那时,我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丹青画手。她郊外出游,恰巧碰见我被人追杀,她出于善意,救了我,后听说了我的身世,可怜我,暗中救助我银钱支持我继续做一个闲散的画卷人。”
李悬音踢了踢落到鞋面上的雪:“你为什么会被追杀?”
黄邱仰头看天,思绪纷飞,很久才道:“因为我看上了有钱人家的姑娘,赤胆侠心不自量力想要带人远走高飞。被人父亲知道了,自是看不上我这个盛年里都不一定能吃上口肉的穷酸人。”
“姐姐救我的时候,给了我一袋银钱。我拿着这袋银钱,又不要命地跑到人家家里,只为证明我是可以吃上肉的。”他扭头,扯了扯嘴角,自嘲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悬音不理解这些情感,故而只是怔愣愣地看他。
黄邱看她这呆呆的模样,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后来啊,你母亲知道了,当即甩了我一巴掌。”他深吸一口气:“她骂我这等穷酸鄙陋之徒,家徒四壁,草履布衫遮不住的寒酸,糙米淡饭填不饱饥腹。人家姑娘金枝玉叶,自幼锦衣玉食,凭什么和我去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你知道我当时是何反应吗?”
李悬音迟钝地摇头。
“我啊,以为她和那些老爷夫人一样看不起我,竟想要和她动手,被她从你祖父家里带出来的奴仆打个半死,”她竖起三指:“三天下不来床。”
“后来,她又派人给我送了银子和一封信。”
李悬音猝然竖起了耳朵。
“她说,我不是身无长物之人,既识得字,又画得一手好丹青,为何不走仕途?我被她点醒了,”他脸色蓦地沉了下去:“可我喜欢的姑娘,未等得到我,就被他父亲许给了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如今,她的小孩,已经和你一般大了。”
“我两年前见到她,过得很好,很开心。”
“她也劝我放下。”
李悬音动了动,小小的拳头握了又松,小心翼翼地抬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潦草的眉毛上面,想抚去他眉间的褶皱。
黄邱开怀地笑:“你不用担心我,我早就放下了。早早感同身受,要是我自个的女儿差点被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盲目自大的穷酸人勾走,我定比那老爷做的还狠!不动声色地给人毒死了,看他还怎么哄骗我的女儿。”
他将李悬音的手抓住自己的两掌心之中:“我与你母亲已认识十年了,”他捏了捏李悬音的小鼻子:“之前想入仕是因为一个人,后来不需要了姐姐一直催我我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现如今看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
“我说的这些,悬音可明白?”
与此同时,徐皇后的寝宫中,同样的一六岁小儿,周围围满了太医,个个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