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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预拾]骑士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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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偷溜回家时,维瑟弗尼尔果不其然躺在卧榻上,脸盖着书本。灯芯烧到燃料边缘,将熄未熄。影子摇晃,戴因不确定他睡着没有,下意识屏气凝神,握紧腰间剑把和剑鞘相连的位置,防止金属零零碎碎地响,另一只手提着皮靴,放轻脚跟地走向房间……慢慢地……就这样慢慢地经过他……
“戴因。”书页底下发出低沉的声音。弟弟耸起肩膀背影僵硬,不想回头,书页窸窸窣窣,兄长更清晰地喊:“戴因斯雷布。”
“你没睡啊。”戴因懊丧地转身,扔下靴子,鞋底打铁钉的皮靴发出沉重的落地声。维瑟坐起,随手将书递到旁边的小桌,用银质铰剪挑起灯丝。法阵亮起符文,室内骤然明亮,弟弟侧头固执地对着角落的相框,他看到内衬的蓝色深得不同寻常。
“你受伤了,”他让出身侧的位置,“过来。”
戴因仰起头,脖子和侧脸的斑驳血迹角度清楚地暴露在光底下。他走过去,解开佩剑压在桌上,金属链条发出刮擦的声音,与书籍并放在深蓝绸缎的桌布。骑士制服的领子血迹斑斑,他扯开领口,依次脱掉外套和马甲,干涸的血大片地黏着后背的衣料难以撕开。维瑟手指按在他的后背,没有用力,伤者却因为疼痛颤抖。粉末状和结块的血重新变回液体,戴因撕下没法再穿的衬衫抓成一团,半只袖子还套在手臂上。他盯着书和剑,亮起的灯火照亮少年人疲惫的脸,表情像被怒火燃烧得垮掉的树枝,双眼饱含愤恨。
“心不会因为缄口不言而平静,有话就说出来。”几乎下一瞬间,“我要杀了哈登,”弟弟几乎是咬牙切齿,脊背和嘴边的肌肉绷得很紧,“我要他偿还代价。”
多稀罕呐。要多么丑恶的灵魂才能逼得一个正直的人说出残忍的话语。维瑟拨开他沾血干涸的发尾,知道他的仇恨真切而深刻:“你的武艺有胜于他的一天,但不是今天。现在你需要充分的休息。”
药纸包里幽蓝色的粉末倾倒在创口上,不多时那道可怖的伤口就不再渗血。维瑟力道尽量轻地摊上敷料,包扎伤口,然而绷带缠紧肩膀的瞬间戴因还是疼得直抽气。哥哥的话算不上安慰,哪怕那真的是一个预言。不能在受尽苦头的年纪杀掉最痛恨的人,迟来的复仇都算不上安慰。
那只是对受伤的过去进行无谓的补偿而已。
用剩的纱布割断捆好,与药包一起收拾回柜子。地下的物资来之不易,使用需节省。维瑟取来瓦罐,倒出清水湿润毛巾,擦掉弟弟后背的血和汗,年轻人尚未长开的躯体像蒙着柔软羔羊皮的雕像,火光在锁骨棱角处划分鲜明生动的阴影。戴因发泄完怒气,陷入愤怒的疲态,脸上突然被毛巾罩住,隔着布料他看到哥哥的影子走开:“我去给你拿衣服。”
戴因慢慢地擦去胸口和腰腹的血污,维瑟将折叠好的衣服放在桌上。他穿好才发现不对劲:“这不是我的衣服。”太长了,比他的身形大了一码,下摆松松垮垮地垂在腰胯,他只得扎进裤带。
“身上有伤就别穿那些紧绷绷的制服,今晚想吃什么?”维瑟走进厨房。“随便吧。”弟弟嘟囔着。片刻后,刮刀在锅底铺上一层黄油,裹上酱料的烤肉烤得滋滋作响,火候恰到好处的肉切片装盘,年轻人饥饿的胃袋得到满足。维瑟撑着脸看戴因进食,看怒气冲冲扬起的眉眼逐渐耷拉下去。他知道自己弟弟的性格,给他时间,他很快会处理好情绪。
饭后,哥哥收拾厨余。就算是在炼金术发达的地下王国,就算面前的人是王宫首席预言家,打扫餐桌时也是挽起袖口,将大块的骨头扫去,才用术式溶解油污。戴因被饱腹感带来的困倦掼在椅背上,想起维瑟曾经教导他,技术的目的是便捷和高效,如果不能更节省能量和时间,那不如放弃技术的应用。
他瘫在椅子上问:“今天不去湖边?”维瑟摊开洗净的布:“你困了。”
他其实看到我们走到湖边了吧,戴因想。
“一起走走吧。”
02
坎瑞亚,地底的国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天”,城邦由炼金术和机关术制成的人造光源照亮。有高得看不真切的穹顶和空旷得足以容纳一整个国度的空间,尖塔高耸林立。
有湖泊,有更明确的“地”。地下河在岩层空洞的黑暗中淙淙奔腾,时而迅疾凶猛,时而流入一片平坦的区域,汇聚为沉静的活水。岩层的压力和温度差异使空气流动起来,细小的微风划过宽松的衣角,两兄弟并肩在湖边散步。他们走得有点远,走出了人造光的范围,身边的环境被镜湖和萤光虫的微光映亮。
在戴因的印象中,哥哥经常在湖泊附近漫步。如镜面般平坦光滑的湖水澄澈而深邃,无数大大小小钻石般的光点缀其中,光源不大,但因为数量众多,足以使人和事物的轮廓清楚地显露。
小时候,他以为“湖”的概念就应该是这样的,意味着大片沉静的水,水中落满光。后来维瑟抱着他坐在湖边,教导术式的基本法则,从世界最基本的自然概念讲起,包含常提及的“天”“地”“水”,也包括“人”“蘑菇”和“空气”。他让戴因说说其他的自然概念,戴因错误地描述了“湖”。
“湖包含水,不包含光,”维瑟对膝上的幼弟说,“不是所有湖都能反映真实之天。”
弟弟问,什么是真实之天?哥哥说,等你学完这部分才能给你解释明白。
所以戴因第一次成功地运用炼金术,便是在湖边造出一把湿冷的石剑。他挑衅地朝哥哥笑,提醒他要兑现承诺。
维瑟没有敷衍他,教导的理论繁多且芜杂,知识像一大片长满野草的荒原。
“阿索斯物质曾经是驱动王国的能源,”他伸出手,纯粹温和的力量在他手中跳动,“但它终究有限、浓度不够,所以我们打开边界以获取无穷无尽的新能量。”温和的力量一转颜色,拧出尖锐的锋芒,“地上的人称前者为光界力,后者为虚界力。深秘院研发了一种小法术,控制虚界力的流动和负压就能拟态光界力……不值一提的小把戏,不学也没关系。”
“我们的存在与物质并存,同处在时空之中……嘘,先别问,你无法看到过去的你自己,对吧。那么,想象一下时间观测者能同时看到现在的你,上一秒的你,一分钟前的你,一小时前的你,无数过去与现在的你,就像你看画册能看到主角出现在不同的分镜。”
打住打住。戴因截断他的话头。这个说法有点恐怖。
“至于虚假之天和真实的星海——”
在湖边,他知道坎瑞亚没有天空,却是整个提瓦特最接近真实之天的地方,地表的天幕被虚假笼罩,唯有地底的星海镜湖中的倒影照出真实的星象。唯有此处,能远望真实的星空。高天王座为神的子民创造一套荒诞的规则,将他们的命运遮蔽在虚假的阴影之中。坎瑞亚人力求突破神造的既定规则,才如此渴求真理和永恒的降临。
他们徘徊在湖边的多个日夜,迸发了不计其数的对答。戴因问他有没有去过地表,维瑟说有。戴因问地上的人为什么信神,维瑟说因为尘世七执政在各方面确定且稳定了统治权的合法性。戴因问城中风声鹤唳地追捕赤月余孽,他们是什么怪物。维瑟说他们不是怪物,只是希望破碎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等到戴因年岁足够去学院接受正统教育,他才惊觉维瑟向他述说了太多忤逆圣上、甚至挑战坎瑞亚信仰的话语。他态度严肃地要求兄长不要再说那些杀头的话,维瑟失笑道:“求索知识是为了解咒,人们却往往为自己套上枷锁。好吧,我答应不再说你不愿知道的事情,我的小戴因。”
如今在湖边,戴因问的都是寻常事:“你最近怎么不用工作?”“皇上不想看见我。”“你又干什么了?”
维瑟笑起来:“仅是谏言。”
凡他所见,万事应验。他从不说谎。可他弟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戴因似乎并不全然相信事情那么简单。
他们立在湖畔,两兄弟的形象倒映在水面,一样柔顺的金发,一样的湛蓝眼睛,戴因的脸因失血变得些许苍白。“我快长得和你一样高了。”戴因语气有些骄傲。维瑟轻笑:“我期待并企盼那一天早日到来。”
星形瞳孔倒映着湖水中的真实星空。戴因问:“你在里面看到什么?”
“看到,”维瑟沉默了几秒,“下周你会带朋友回来吃饭。”
“朋友?”戴因诧异地扬起眉毛,“该不会是苏尔特洛奇那家伙。”维瑟悠悠地说:“提到朋友你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他啊。”戴因迅速回答:“在剑术学院我也只跟他玩得来。”“那就邀请他来吃个饭,”维瑟深深地望着湖,“趁皇上还没召我回宫廷。”
伤口不允许他们走太久,后背传来撕裂的阵痛,回到家后戴因便进房睡觉。疼痛和疲劳把他丢到半梦半醒的界限,在轻飘的睡眠边缘,他听到维瑟似乎在对谁说话——没有人回应,大概是哥哥自言自语的怪毛病发作。还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床榻向下凹陷,另一个人的重量和体温促使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维瑟躺在身侧缓慢地展露微笑,用手指抚摸他的眉毛:“吵醒你了?”抚摸温柔而温暖,戴因闭上眼:“你在笑什么?”“在想一些很久以后的事情。”维瑟弗尼尔的话像湖面悬浮的天鹅毛,比梦更轻盈,是一团实质性的哑谜,让人想不清楚。戴因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含糊道:“好吧。”
他躺在兄长的体温里睡着了,眉头额角的轮廓因陷入睡梦而变得柔和轻松,微抬的眉毛,下垂的眼角,鼻翼随呼吸的节奏舒缓地翕动,嘴唇抿紧,仿佛在梦中的国度他也是谨言慎行的骑士。维瑟弗尼尔没有收回刮蹭眉骨的指节,以前他也这么哄弟弟睡觉。
在湖畔,他深深地望着命运。倒影中弟弟的面容清秀却日渐英气,少年瘦削但结实的身体罩在哥哥衣服之下,肌肉结实的手臂垂在身侧。戴因在水中与他目光接触,他收回对弟弟的打量,看向自己,看到水中的维瑟弗尼尔如鬼魂般闭上双眼,意味深长地向他低语——
他长大了,不是吗?
命运的河道即将分支,其中一支流向放逐的荒野,另一支流向不可回头的冥府。你深知终局无可更改,为何仍心存侥幸,隐隐期待日后的动荡能够偏振星轨?
未来显而易见,维瑟弗尼尔。他将恨你。
预言家的双眼深深凝视这张熟睡脸庞,备作温存的质料,以此慰藉五百年流离失所的岁月。过早地窥探命运让人心过早干涸。深得君王恩宠、荣耀加身之时,便知晓王座的猛虎终将怀疑智者的忠诚。幸福尚睡在怀中,已知道将以血肉分离之痛失去珍宝。欢乐到来时不知惊喜,灾厄降临时仍觉悔恨。
他将额头贴近弟弟的脸,被触碰的人无意识地哼出简单的鼻音。
戴因,我的血亲,我的胞弟,我的小羔羊,我看见我正在失去你。
03
一条首尾相衔的银蛇。
坎瑞亚首席预言家维瑟弗尼尔手上佩戴这枚形状特殊的戒指,象征着他受皇上器重,意味着他能够直视未来,免受诸多蒙蔽。
维瑟在家习惯性摘掉戒指,仿佛能摘下什么负担。小戴因第一次看到戒指时萌发了一些孩子应有的幻想,扒拉着桌边想拿去玩,兄长的表现像是见到他被烫伤了似的,立刻将戒指收回,抱着幼弟翻来覆去地察看,仿佛金属雕刻的毒蛇当真活过来咬他一口。
也不能怪戴因不时觉得哥哥神经兮兮。
少年后来知道那枚戒指托付了多么高贵的意义,于是单纯觉得帅的想法转变成对哥哥的敬仰和崇拜,希望日后自己也能得到王国的重任,背负同样的荣耀。他刻苦地训练剑术直到力竭,躺在地上望着高耸的石厅底座,石头隆起血管似的脉络,那是炼金术创生的痕迹。苏尔特洛奇走过来躺在他身边,聊起昨晚的大餐:“你哥的手艺真不错。”戴因随口说:“羡慕吧。”
高大的少年没理他的炫耀:“没想到鼎鼎有名的预言家私底下是这个样子,难怪你喜欢他。”“废话。他是我哥,我当然喜欢他,”戴因执着于挚友的前半句话,“你以为他是怎样的人?”“一个不该这么有耐心的人。”苏尔特洛奇懒得跟他解释,拍拍衣服上的灰离开了。
戴因的心事来得快也去得快,起身后就忘记朋友古怪的言论。晚上睡觉兄长侧躺着面向他,手放在他枕边。哥哥的手宽大修长,戴因盯着苍白指节上的银蛇,心想他已经长大了,没有想再拿这个戒指玩的念头,为什么维瑟依然不愿意让他接触它?难道它真如传闻所言蕴藏强大而不可见的术式?
维瑟明明闭着眼睛,却说:“戴因,该睡觉了,别再看我。”
叛逆的弟弟翻身背对着他,没多久转回来,维瑟最近都在宫中,他没什么见到他的机会。他见兄长嘴角含笑,深眼眶阴影中的双眸像沉入湖水的珠宝。维瑟常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凝望着他。戴因与哥哥对视了一会,将那张消瘦的脸牢牢印在脑子里才合眼。
自剑术学院毕业的一天,对于王国而言,是平无波澜的一天。对于一位新晋骑士而言,那时年轻的生命第一次受荣光垂耀的一天。
坎瑞亚与地上的七国彻底断交,新鲜的自然花束价格比肩黄金。在那一天,维瑟不知道从哪弄到一小捧花束,是真正的来自地表的花,不是一摘下就化作石头的因提瓦特。鲜嫩枝条间点缀星点的粉白花苞,散发清新却浓郁的香气。这束花经过戴因的双手,放在相框边盛放至枯萎。
基层骑士的工作无聊枯燥。巡逻,值守,铲除镜湖边和城邦外的魔物,视察石化古树的生长,时不时被前辈使唤去当苦力,清洗护具,打扫广场。他认识了一个叫雷利尔的新朋友,下班后他们常相邀饮酒,不知道深宫之中正发生剧烈动荡。深秘院应召王的意愿捕获天外的双星,伊尔明王一反常态地焕发了精神,要举办庆典宣布新王储的继位。
莱茵多特和海洛塔蒂的竞争徒然变得剑拔弩张,维瑟弗尼尔见过那位金发的王储,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庆典召开的那天,广场上热闹非凡,民众像地底的海那般涌入容器。他行过宫中幽深的走廊,走廊两侧的花镜折射出暗淡的影子,影子亦步亦趋地追随他,在耳边窃窃私语——
点燃柴薪的火种已经备好,无知无畏的祭品受骗担责,王者执迷不悟,即将焚毁世界。
维瑟弗尼尔,你看得很远,但还不够远,无法超脱常世的边界,寻不到命运其他的解法。肉眼的目光还是太过短浅。
他的确是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向命运乞求无异于向明知道不会施舍的人乞讨,丢盔弃甲尊严零落放手一搏,换来一无所获心血付之东流。国家的基石和建成倾注他的所有,他的幸福与未来建立在这片国土上,戴皇冠的人却轻而易举地掉进深渊的陷阱,像掉入糖浆的蚂蚁。
他想他的确恨坎瑞亚的王。
幽深的长廊之中,一阵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走来。荣获恩赐的海洛塔蒂从容地敛起满足的神情,沉稳缓慢地向他祝贺:“今天是举国欢庆的日子,祝贺我们的王如愿以偿。”
维瑟弗尼尔没有看向深秘院院长,对着镜子说:“驱策王国的车夫已经离辙,立王储一事无异于在悬崖疾驰,倾覆之日近在眉睫。”
海洛塔蒂抚摸着双手:“你想改变命运?”
不,命运无从改变。镜子倒映着维瑟弗尼尔紧闭双目、血泪纵横的模样。他声音喑哑无比,像吞下划伤喉咙的刀片:“我要见证终局。”
贤者满意他的答复,不破坏大局,不损害利益,于是邀请道:“一起去喝一杯?”预言家摇头拒绝:“我该去接弟弟回家了。”
劫狱,弑君,灭国。预言家的双眼并非神乎其神,看到未来不等同于遍观细节,亦不等于看穿命运,哪怕命运向他摊开剧本,他也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看不明白,他们到底怎么会走到最后那步。
“戴因。”广场上打扫庆典礼花的骑士疑惑地回头,见到多日未见的兄长向他招手。
04
青年阶段像一棵成熟的树,富有多种可能,汲取营养长得更高大粗壮,开花授粉落叶结果。选择一直存在,选择只是选择。
戴因斯雷布受王宫封号“末光之剑”,提拔为宫廷卫队长。在悬挂的国旗和王座之下,他单膝跪地,垂下头颅,对着深蓝的八芒星效忠永远捍卫伊尔明王的权力。
雷利尔则完全浸泡在爱情的蜜酿中,话题三句不离女朋友。谈及婚姻,戴因先是惊讶,然后表示祝福。酒馆人声嘈杂,雷利尔还没喝两杯酒红了耳朵:“先别祝福,我还没想好怎么向她求婚,我已经想了两个月了。”戴因笑起来,将烈酒抵在唇边:“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雷利尔。”
“你不明白,”友人流露出热恋爱侣甜蜜而烦恼的神色,“共度余生要顾虑的事情太多,彼此的身份,互相的心情……哎,我和单身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也听不明白,”雷利尔调侃他,“你什么时候找个心上人就懂了。”
维瑟听了他的复述后说了类似的话:“两个生命的联结本非轻易的举动,审慎对待没有害处。”戴因挑起眉毛,抱着手臂在一边看他处理烤肉,质疑他的理论:“说得好像你经历过一样。”
哥哥忽然抬脸看他:“你有想要联结的人吗,戴因?”
戴因哽住,措不及防。兄弟对视,他的眼神在维瑟的脸上游移了一阵,率先别过头:“没有。”维瑟将烤得酥香的嫩肉塞进他嘴里,语气似是遗憾:“那这一议题要留给以后的你去解决了。”
肉块裹满地栀子和白豆蔻的香气,馥郁的香料味道与油脂结合,吃起来应该多汁有嚼劲,但戴因完全没注意到晚餐究竟如何。维瑟的手指压过下唇,不过轻微触碰,却像蛇咬了一口,持续炙热的异样感让他心神不宁。
青春期的迷思像死而复生的雾气,重新催生诸多怪异的念头,他那段时间都不知道该怎样正常地和维瑟讲话。维瑟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有任何事情。他总不能告诉维瑟,听到问句脑海中第一个答案就是眼前的人。太荒唐了,戴因斯雷布,你在想什么?与兄弟扶持直至晚年还说得过去,“联结生命”这种形容放在哥哥身上真的适合吗?
这个问题不能深思,不能细想。他仓皇回避眼神,回避混乱的思绪,也回避维瑟戴戒指的手。梦中那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冰冷的银蛇吻着嘴唇,他浑身热汗地惊醒,金发湿透地黏着耳后的皮肤,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和梦中一样狼狈。睁眼看着空荡荡的床侧,他第一次庆幸哥哥在宫中过夜。
下一次与雷利尔见面时,他向朋友介绍介绍了维瑟。出于好心,戴因希望预言家的智慧能够帮助苦恋的情人找到出路,可惜他和少年时期一样对气氛不甚敏锐,因此错过了维瑟的沉默引发雷利尔的不安。他太习惯维瑟弗尼尔的所有举动,以至于忘了预言家连沉默都预示着多种悲剧。
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不起眼的时刻。在他不曾留意的瞬间,坎瑞亚滑向覆灭的齿轮开始扭动。
能见到雷利尔的次数明显减少,城中迎来大面积地清洗,他不得不怀疑所谓的赤月余孽是否真的有这么多。人人自危,物价多次崩溃,公民与王朝之间的信任犹如一张将要断裂的弓弦,伊尔明王昏聩得令人心寒。王庭上下秩序混乱,每个人都被自身欲望驾驭,犯下种种不可饶恕之事。
烧杀抢掠,手足相残层出不穷,戴因以为自己快要麻木了,却得知哈登出于嫉恨和被后辈超越的危机感,谋划诡计使苏尔特洛奇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废去他的一手一脚。
戴因震惊之余狂怒不已,数年前的仇恨被多时的温情和幸福遮掩,他一度忘记对哈登的仇恨如此强烈。他与处刑机关交涉,却绝望地发现机关已经被堕落腐蚀渗透,正义和真理已死,此处只有贿赂行得通。
他知道坎瑞亚病重,却不知道王国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维瑟弗尼尔在镜湖边找到弟弟。戴因斯雷布跪坐湖畔,就着湖水洗掉脸上的血,脚边丢着染血的剑,听到脚步声,远远投来一瞥。他双目赤红,维瑟在他眼底看到比当年更强烈的恨意与狂怒,像火中灼烧得金红的铁。
他嘴唇微动:“维瑟。”
哥哥在他身边坐下。
“我的武艺什么时候能胜过他?”他不怀疑兄长的预言。
“在遥远得你认为弥补也无济于事的未来,你会杀他两百遍。”维瑟将他抱在怀里,“但两百次杀戮也无法平息你此刻的怒火。”
“难道坎瑞亚就只能这样了吗?”他的声音闷在哥哥的肩上,“那我如何能不让我的剑蒙尘,贯彻骑士的道义?”
兄长予以一阵沉默,在沉默中戴因明白了雷利尔的心情。预言家的沉默意味着消极的肯定,他们的未来必然比现在更加凄凉,知晓未来的感觉就像明知道深渊就在眼前却避无可避,充斥着愤懑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戴因,地下对你而言太过逼仄,或许你该到地上看看了,”他抚摸弟弟一如既往柔软的金发,“地上的花海像是一片柔软的梦。”
戴因依然听不懂他的预言。维瑟看得太远,远到他不明白预言究竟指代何物。青年哀伤的蓝眼睛越过肩头,望向没有一丝涟漪的星海之湖。很久以前维瑟在这里教会他时空的概念,如果从时间的维度来观测,过去在湖边踱步的每一个维瑟将会独立显现。
将围绕湖边踱步的众多银袍虚影相连,恰如一条永远盘旋打转的银色衔尾蛇。
05
“皇上昏庸,他会赐你光耀的死。”莱茵痛饮毒酒,暴烈的液体未能伤她分毫。她在讥讽,而非劝告。维瑟弗尼尔付之一笑:“我看得到。”“哈,他会刺瞎你的眼睛,未必不会挖断你的舌头,趁你还说得出话,多说说你看见的以后。”
“不过是凋敝的命运,不过是你我皆知的终焉。陛下完全沉入封闭的甜蜜黑暗,错把窒息当做安全感,他越来越无法容忍谏言和我所看到的未来。为了规避坠崖的结局,他没有勒马,只是下令处死养马的人。”
维瑟弗尼尔抬头仰望黑日的大旗:“坎瑞亚,已经无药可救。”
他预见未来,看见戴因焦急地推开所有宫门,唤来吞食黄金的女人,狩猎月亮的男人,苦渴不已的贤者,与他曾为挚友的残缺骑士。命运顺理成章地流经弟弟的双手,簇拥罪恶和贪婪流过拱门千万,在人和魔物的死尸边蜿蜒流淌,直至汇入皇庭深处流进凹陷的双眼,预言家将亲手为王送上覆灭的应验。狂妄的神明自以为是地投下天罚,殊不知大地的众生没有宽恕她们的意愿。
他看到预言,却不知道如何预言如何应验。利器扎破眼球的瞬间,他惊讶于陛下的昏庸,惊讶于命运如此戏谑。双目失明,被投入大牢,引颈受戮,他也未曾想要背弃君主。多年以来对命运的窥探令他疲惫不已,当真沦落到如此结局的时候,反而像是听到铡刀终于砸落的声音,断头台上的死囚久违地感到轻松。
既然没有背叛的心,何以导向弑君的终局?他想不明白,直到雷利尔说那折磨他的声音也出现在他耳边。
维瑟弗尼尔在狱中苦涩而畅快地大笑起来。
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哪怕它将剧本明明白白地摊开示人,人们也无法理解现有的优渥和胜局如何导向最终的溃败。直到剧目准点上演,大势以超乎想象且无可阻挡的方式急转而下,轻易地击溃所有挣扎和徒劳的努力,人们才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万事皆有安排。
此刻,未来以嘲弄的姿态如期而至。唯一错漏的拼图也被补齐,深渊备好了人选,毁灭在他脚下铺出康庄大道,只要他走过去,坎瑞亚就会像他看到的那样理所应当地覆灭——
他凭什么不选?
戴因不可置信地拄着剑柄支撑身体,雷利尔拾阶向上,以匕首上沉默低落的黑血作为回答。长阶之上昔日的好友师长风轻云淡地谈论深渊力量,仿佛恶贯满盈的罪状不过碗碟间美味的下午茶,只言片语的“他没听到”飘入耳中,荒谬至极,他咽下口舌间的血沫,大声质问:“为什么!”
他什么也没听到。维瑟弗尼尔睁开黑洞洞的眼眶,昔日英俊苍白的容貌被黑潮的火焰裹挟,瘦削颧骨像薄薄的刀脊,他向下“望”金发的青年——倘若整个坎瑞亚历朝历代的骑士复活,在双眼所视的漫长河流中也唯有戴因斯雷布担得起“骑士”之名——他的胞弟贯彻发扬骑士精神,如此正直,善良,仁厚,宽容,对信念坚定无比,遭受黑蛇剑术老师的虐待绝不改口,黑潮环绕而免受诱惑,厄水避开他犹如鬼魅避开灯火。
纯净如赤金的年轻人,哪怕他身负重伤难以反抗深渊也不愿将之蛊惑。正因他纯净,所以他什么都没能察觉,也就什么都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旁观魔鬼拖曳整个国家冲进地狱大门,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
雷利尔跳进“月亮”,海洛塔帝无声地跨入虚空,苏尔特洛奇缓慢地用深渊力量构成的手拾起剑,莱茵多特在漆黑火柱中欢笑,她回望阶下垂颅的青年,比以往的任何一天喜悦:“可怜的孩子,无助得像只羔羊。安抚他吧,维瑟,我先行一步。”
他慢慢走下台阶,说:“我所见者,皆已应验。”戴因肌肉紧绷,勉强撑着流血的腿站起,提起他的剑对准维瑟喉间,预言家不再靠近。
维瑟弗尼尔用眼眶“看”他:“我再也看不见你。”
剑光逼近分寸,戴因痛苦地发觉相似地仇恨在生根拔节:“现在我不想听你的疯话!”
“我原以为沉重的命运将在失明的瞬间得到解放,”维瑟弗尼尔褪下首尾相食的环戒,“杀掉伊尔明王后,我才发现消逝的是另外的东西——失望,愤恨,荒谬,被期待的重担,而命运的呓语仍在耳边盘桓,原初将要逆转毁灭,天空之岛将要焚毁地上之国。”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饮了黄金的毒酒。戴因正欲开口,一道强硬的言灵将他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无法发声,维瑟摸索着抓住他垂在腰间的左手,摊开他的手指,推着那枚银蛇圆环收紧中指。他缓慢地展露笑容,像哥哥给弟弟留下恶作剧一般,交换彼此的命运,将这枚牵系亡国诅咒和五百年孤寂的戒指交给他当做礼物。
戴因满腔愤恨,狂烈的背叛感和痛楚撕裂搅烂他的心,两只空荡荡的眼眶一边叫他恐惧,一边叫他胸口抽痛,他想狠狠地吐出些话语到兄长脸上,或者干脆打他一顿,可他说不了动不了,获得深渊力量的预言家在地面再无敌手。哥哥一点点松开手指,比起憎恨和烟雾,强烈的不舍和迫近的失去感占据上风,攥住神智,他害怕松手后是再也不见的结局,眼泪夺眶而出。
别碰我!别给我!别走!别离开我!别让一切无可挽回!
垂泪只是无用之举,骑士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维瑟抚掉弟弟的泪水,禁锢解除,剑尖没有颤抖,哪怕他们知道武力悬殊到这柄剑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但这是戴因斯雷布的意志,是他必须问出来的问题:“为什么?”
维瑟望了眼王宫穹顶蔓延的黑潮:“王国的穷途末路在几十年前决定了,自从伊尔明王觊觎世界外的力量,黑日王朝的大势就不可能再延续,我们是其中一个落幕的表现而非结局本身。”
戴因怒吼,咆哮如同野兽:“这不是你做错事的理由!回答我,你为什么这么做!”
“好吧,戴因。命运向我展示它的诡计,证明了我的短视和可悲,”维瑟弗尼尔扬起血污的笑,“同时命运将我推到盛宴的终末,我不愿拒绝。这就是全部。”
他听见黑暗的嘲弄嗤笑:他将恨你。他回答耳边的声音:他必须学会。他眼见深渊坠落,腐烂的恶果落在国土的每一个角落,天上降下神罚,诅咒坎瑞亚的血脉,而坎瑞亚的王庭预言家无动于衷。他冷眼旁观,失望透顶的国度之中他只庇佑一人。
戴因斯雷布挥剑劈砍,徒劳无功,剑刃明明穿透□□却像划破空气没有遭受阻力,五大罪人等身火炬,超越凡胎的生死范畴。宫殿倾塌,大地崩裂,如地下河汹涌的恶火向四面八方蔓延,铺天盖地的血色遮蔽他的双目,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坎瑞亚成为不可解救的混沌,他跌落旋涡无法自救。
一阵虚妄的叹息:
戴因,我的血亲,我的胞弟,我的小羔羊,我爱你。
这是一个有罪之人唯一能给予的真实。
唤醒他的是水池边一缕和煦的阳光。明媚的光线透过连绵的湛蓝圆叶和重瓣柔软的花丛洒落在身上,植物的清香拂过鼻端。绛紫色的天空清澈美丽,陌生的景色像一片柔软的梦境,直到他坐起来,剧烈的疼痛几乎要把他撕碎,以凶狠的方式提醒他这不是美梦,记忆中的一片火海也不仅仅是噩梦。
地下的坎瑞亚覆灭,他在地上的花海独自存活。戴因摊开掌心,象征古国首席预言家的戒指环着他的手指,庇护他不被诅咒吞没。
07
银蛇咬得太狠,手指被磨出指环的痕迹,命之座被烙上回环的血印。
戴面具掩藏半脸的人久久地看着自己的手。养伤时他无缘无故地想起这些被磨损得快记不清的记忆,尽管面目模糊,但心仍像被生锈的残剑贯穿,他满嘴苦楚。
“一杯午夜之死。”
如字面意思,酒水的烈度让飘荡的旅人短暂地死在午夜,尽管天亮不久后他不得不醒转,接受自己仍被抛弃在这世上独活的事实。但在短暂的死亡或者说噩梦中,他卧在旅店陌生低矮的床榻上,黄绿窗叶投下的幻梦躺在身侧,眉峰有些痒,他惊醒马上睁开眼。略显肮脏的床单上唯有他枕过的压痕和褶皱,身边空无一物。
戴因喘着粗气,手背搭上眼睛,说不清楚睁眼的瞬间希望他是在,还是希望他不在:“维瑟……维瑟弗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