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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清音与琛的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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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两半银杏叶,在暮色中严丝合缝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穿越了生死与时光的信物。
叶知秋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唯有泪水是滚烫的。
巨大的震撼过后,是更深沉的茫然与一种被命运巨轮碾过的虚弱感。
她是谁?她与叶清音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枚从小陪伴她的书签,为何会是叶清音爱情信物的一半?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窗外,水巷彻底沉入夜色,对岸的灯笼次第亮起,在墨色的水面上投下摇曳的、破碎的红影。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勾勒出桌上木匣和那枚完整银杏叶的轮廓,仿佛它们自身在散发着幽光。
叶知秋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摊开的靛蓝色日记本上。
那被泪水晕染的、绝望的最后一页,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但她知道,答案不会在终点,而在起点。
她需要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回到那个名叫叶清音的少女,生命中被投下第一缕异样光芒的时刻。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翻回到前面。
纸张脆弱,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沉睡在字里行间的魂灵。
她略过那些与好友阿阮的日常,略过那些伤春悲秋的感慨,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细细搜寻,寻找着那个名字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寻找着那场注定刻骨铭心的初遇。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了一页字迹格外清秀工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少女雀跃的日记上。
日期是民国某年的一个春日。
‘三月十五日晴
今日春光甚好,教人懒洋洋的。午后,阿阮又来缠我,定要拉我去镇上新开的书局瞧瞧。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同去。
书局名“墨香阁”,不大,却颇为雅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了各式书籍,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我素喜静,便拣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寻了本《漱玉词》翻阅。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词句清丽婉约,正合此情此景,不觉便沉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身旁书架后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似是有人在争论什么。一个声音是书局老板,带着惯常的圆滑。另一个,却是个年轻的男声,清朗、沉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所言皆是些我听不大懂的时局政论、西方思潮。
我本不欲理会,奈何那声音着实特别,言辞间又自有丘壑,不觉便分了神,手下翻书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正凝神间,许是那边争论暂歇,脚步声响起。我下意识地从书架缝隙间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青灰色学生装的年轻男子正从书架后转出。他身姿挺拔,如春日修竹,眉眼清俊,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却又深邃,仿佛蕴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力量。他手中拿着几本厚厚的、似乎是译介过来的书籍,眉头微蹙,似乎还在思索方才未竟的话题。
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过,竟将我搁在窗台边、夹在《漱玉词》中做书签用的一枚新落的银杏叶吹了起来。那叶子打着旋,飘飘悠悠,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脚边。
他脚步一顿,低下头,看到了那枚金灿灿的叶子。’
叶知秋读到这里,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仿佛也置身于那间墨香四溢的书局,透过叶清音的眼睛,看到了那个从书架后转出的、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子。
青灰色学生装,清俊的眉眼,沉静有力的眼神……她甚至能想象出,当那枚银杏叶飘落在他脚边时,他微微讶异的神情。
‘他弯腰,将那枚银杏叶拾了起来。指尖修长干净。他并未随手丢弃,而是拿着叶子,目光抬起,带着一丝询问,向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
日记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墨迹似乎因为书写者的心绪波动而略有凝滞。
叶知秋几乎能感受到叶清音当时骤然加快的心跳和脸颊泛起的微热。
‘我……我竟一时忘了移开目光。他的眼神太过清亮,仿佛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周遭书架林立,时光静谧,唯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和他手中那枚金黄的银杏叶,成了那一瞬间唯一的色彩与声响。
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步伐不疾不徐。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握着书卷的手心微微出汗,竟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这是你的?”他在我面前几步远处停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声音比方才远处听来更为清朗悦耳。他伸出手,掌心中静静躺着那枚银杏叶。
我这才回过神,慌忙站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是……多谢公子。”
他将叶子递还给我。指尖短暂相接,我能感觉到他指腹微凉的触感。接过叶子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放在一旁桌上的那几本书,竟是《天演论》、《新民说》之类,心中不由微微一动。这些书,父亲是明令禁止我们阅读的,言其乃“异端邪说”。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便转身欲走。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枚银杏叶带来的奇妙缘分,又或许是他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了我,我竟鬼使神差地轻声开口:“公子也喜读李义山诗?”
这话问得实在突兀。只因我方才慌乱间,将《漱玉词》合上放在一旁,露出了一直压在下面的《玉溪生诗集》。
他闻言,脚步再次停下,回转身,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那笑意让他整张脸都显得生动明亮起来。“偶尔读之。义山诗深情绵邈,寄托遥深,只是……有时过于沉郁了些。”
他竟真的与我讨论起来!我心中既惊且喜,努力维持着镇定,接口道:“沉郁之中,亦有‘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之壮阔,并非全是哀音。”
他眼中的欣赏之意更浓了些,点了点头:“小姐高见。倒是我狭隘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手中的银杏叶,又道,“这银杏叶做书签,很别致。秋日金黄,虽不及春花烂漫,却自有一番经霜犹艳的风骨。”
经霜犹艳……他竟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枚普通的银杏叶。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这时,阿阮寻了过来,见到我们站在一处说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见状,便再次颔首致意,道了声“告辞”,拿起桌上的书,向柜台走去。
我握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银杏叶,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心中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怅惘。阿阮在一旁拉着我的袖子,连声追问那是谁,我却只是摇头,心绪如同被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再难平静。
归家途中,阿阮才悄悄告诉我,她认得那人,是镇上陆家的三少爷,单名一个“琛”字,刚从省城的师范学堂回来不久,据说学识极好,思想也新派,是镇上许多人家瞩目的青年才俊。’
陆琛。
原来他叫陆琛。
日记写到这里,后面的字迹似乎都带着一丝轻盈的弧度。
叶知秋仿佛能看到,当年的叶清音在写下这个名字时,唇角那抹抑制不住的、羞涩又欢喜的笑意。
她合上日记本,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墨香阁书局的初遇,飘落的银杏叶,清朗沉稳的陆琛,羞涩又勇敢的叶清音……一切都如同老电影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放映。
那么美好,那么纯粹,仿佛春日最明媚的阳光,照亮了两个年轻人彼此的世界。
可正是这美好的开始,才让后面被迫分离的结局,显得愈发惨痛和残忍。
那枚作为初遇见证的银杏叶,最终被一分为二,承载了生离死别的重量。
叶知秋缓缓拿起桌上那枚完整的银杏叶,指尖轻轻描摹着它拼合后的轮廓。
冰凉的叶片,此刻却仿佛带着民国春日的暖意,以及那个名叫陆琛的年轻男子,清朗的嗓音和沉静的眼神。
她终于知道,那位“陆君”的全名——陆琛。
而陆时序……他也姓陆。他的眉眼之间,那份清隽与沉稳,是否也传承自那位名叫陆琛的先人?
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它们从民国的书局蜿蜒而出,穿过战火与离乱,穿过生离与死别,最终,缠绕在了她和陆时序的指间。
夜色渐深,叶知秋却毫无睡意。
她坐在黑暗中,守着那个木匣,守着那枚完整的银杏叶,也守着一段刚刚在她心中复苏的、跨越了时空的,清音与琛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