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阶下臣，意难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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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枳意穿着一身刺目的红。
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她平日里鲜亮的颜色是活泼泼的生机，此刻这身嫁衣的红，却像浸透了心血的晚霞，沉甸甸地压在了她身上。
她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央，身旁站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穿着同样喜庆的新郎袍服。周围都是喧闹的恭贺声，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尤其是七皇子林宿文，笑得格外畅快。
“一拜天地——”礼官尖细的声音穿透喧嚣。
林枳意没有动。
她猛地转头，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精准的锁定了站在武将队列前列的徐珩。
那双圆溜溜的多情眸里，此刻没有凄楚，没有妩媚，只有一片冰封的湖，湖底燃着幽暗的火。
“徐珩。”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杂音，“你就这么看着吗?”
满殿寂静。
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嘲讽，或担忧，齐刷刷射向徐珩。
徐珩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迈步，双脚却像灌了铅。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看着林枳意，看着那身刺眼的红，看着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和质问。
“徐将军……”身旁有人低声提醒，带着警告。
龙椅上的皇帝林衍生，面容隐在旒珠之后，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徐爱卿，今日是枳意大喜之日，莫要失了礼数。”
礼数？
去他的礼数！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徐珩猛地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正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将军？将军！”
场景骤然碎裂。
徐珩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窗外天光微熹，映出屋内熟悉的轮廓。
是……梦啊……
她抬手抵住额角，感受着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低声啐了一句：“啧。”
该死的梦。
缓了好一会儿，心跳才渐渐平复，但梦里林枳意那双眼睛，和那声“你就看着吗？”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起身走到铜镜前，镜子里的人面色有些苍白，更要命的是，眼底挂着两个清晰无比、浓墨重彩的黑眼圈。
徐珩：“……”
昨晚从公主寝宫回来后，她几乎一夜未眠，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又被那个糟心的梦魇住。
“将军，您醒了？”门外传来尚风的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询问，显然是被她刚才的动静惊动了。
徐珩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心悸，沙哑地应了一声：“嗯。”
尚风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洗漱的铜盆。
当他看清徐珩此刻的尊容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只见他们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在朝堂上面圣也镇定自若的徐将军，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墨发，脸色有些苍白，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眼眶下青黑色阴影。
“将军，”尚风将铜盆放下，声音里带着明显压抑的笑意，语气故作关切，“您这……昨夜是没休息好？属下看您这气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半夜不睡觉，溜出去……”他刻意拖长了调子，才慢悠悠地接上，“……偷人了呢。”
“咳……咳咳！”徐珩正端起旁边小几上的冷茶想润润嗓子，闻言直接被呛得连声咳嗽，脸颊瞬间漫上一层不自然的薄红，连耳根都跟着烧了起来。
她有些狼狈地放下茶杯，狠狠瞪了尚风一眼，“胡说什么！只是……只是初回京城，有些认床罢了！”
这借口找得实在拙劣，一个在边关硬板床和沙地草铺上都能秒睡的人，会认京城将军府这柔软舒适的床榻？
尚风从善如流地点头，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但那眼神里的戏谑简直能溢出来：“是是是，认床，肯定是认床。属下明白。”
徐珩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把这糟心下属轰出去：“少贫嘴！今日不是有宫宴吗？还不快去准备！”
“噗……遵命。”尚风忍着笑，利落地行礼退下，临走前还“贴心”地又瞄了一眼她那对黑眼圈。
那拖长的语调，怎么听怎么欠揍。
徐珩懒得理他，转身洗漱。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噩梦带来的烦躁和睡眠不足的疲惫。
她用布巾擦干脸，看向镜中憔悴的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今日宫中还有接风宴，这副尊容去见人，尤其是去见那个……
啧，烦。
就这时，徐珩的余光瞥到一片红艳艳的枫叶被秋风裹挟着，飘飘悠悠地从窗口飞了进来，恰好落在她的妆台上。
叶片色泽饱满像一团凝固的小火苗。
徐珩拈起那片枫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柄。
目光透过它，看到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枫叶红透的秋日。
那个穿着鹅黄色衣裙、头戴松绿发饰的小女孩，笑嘻嘻地捡起地上最大最红的枫叶，笨拙地踮起脚，想要塞到当时还是少年心性的她手里。
“阿珩哥哥，给你！最好看的叶子给最好看的哥哥！”
那时她又是尴尬又是无奈，接过叶子，低声纠正：“殿下，臣是女子……并非哥哥……”
小女孩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理直气壮：“可你穿着男装，比我的皇兄们都要好看！我不管！我就要叫你哥哥！”
徐珩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又隐去。
她将枫叶轻轻放在妆匣旁，对尚风道：“更衣，准备入宫。”
*
皇宫，御花园设宴处。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今日的宫宴设在临水的亭台楼阁之间。
百官携家眷陆续而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徐珩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墨色锦袍，玉冠束发。
虽然眼下淡淡的青黑依旧难以完全掩盖，但那份历经沙场的沉稳气度，以及清俊面容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凌厉，足以让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她一路行来，不断有官员上前寒暄敬酒，她皆礼貌而疏离地应对着。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将军。”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徐珩回头，只见七皇子林宿文举杯走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蟒袍，面容俊雅，笑容可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气。
若非徐珩深知其底细，几乎也要被这副“温良恭俭让”的表象所迷惑。
“七殿下。”徐珩举杯回礼，神色平静。
“将军戍边七载，劳苦功高，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宿文敬佩不已。”林宿文笑容不变，语气真诚，“今日见将军风采更胜往昔，实乃我大梁之幸。”
“殿下过誉，分内之事。”徐珩语气淡淡，不欲与他多言。
林宿文却仿佛毫无所觉，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关切：“说起来，将军离京多年，或许有所不知。皇妹枳意年岁渐长，这终身大事……唉，做兄长的难免操心。近日我与父皇商议，正欲为她择一良婿，将军以为，朝中哪位青年才俊能配得上我这宝贝皇妹？”
他说话时，目光紧紧锁住徐珩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徐珩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晃动。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声音平稳无波：“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婚事自有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妄议。”
林宿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笑了起来：“将军说的是，是宿文多言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周围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入口处。
林枳意来了。
她今日并未穿着过于繁复的宫装，反而选了一身海棠红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鲜艳夺目，衬得她肌肤胜雪。
发间依旧点缀着几枚精致的松绿色宝石发簪，与衣裙形成鲜明对比，更添娇俏。
那双圆眼顾盼生辉，明明带着天生的无辜感，眼波流转间却又自然流露出一丝属于公主的威严与妩媚。
她一路行来，与相熟的命妇贵女点头微笑，姿态爽朗随和，直到目光与徐珩相遇。
那一瞬间，徐珩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拍。
林枳意脚步未停，脸上依旧挂着得体明媚的笑容，径直朝着徐珩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仿佛才看到站在一旁的七皇子，随口打了个招呼：“七皇兄也在。”
目光便很快落回到徐珩身上。
“徐将军。”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臣，参见公主殿下。”徐珩垂下眼眸，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心跳却因那逐渐靠近的熟悉馨香而漏了一拍。
“徐将军不必多礼。”林枳意摆摆手，很是随和的样子。
她往前凑近一步，微微仰头看着徐珩，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狡黠的光，“七年不见，将军在边关风吹日晒，怎的瞧着……反倒更俊俏了些？莫非塞外的风沙格外养人？”
这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问话，让徐珩耳根微热，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声音平稳无波：“殿下说笑了。边关苦寒，只有磨砺，并无养颜之效。”
“是嘛？”林枳意拖长了语调，视线仿佛不经意般扫过徐珩眼下那淡淡的青黑，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将军昨日回京，想必是舟车劳顿，未曾休息好？瞧这眼下，都快赶上我宫里那对食铁兽了。”
“……”
徐珩一时语塞，昨夜那个荒诞的梦和屋顶梁上的辗转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喉咙发紧，只能勉强应道，“劳殿下挂心，臣无碍。”
见她这副故作沉稳实则有些窘迫的模样，林枳意眼中的笑意更深。
她又靠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微滞，然后用那把能甜腻死人的嗓子，压低了声音，故意唤道：“徐珩……哥——哥——”
“七年不见，你还没回答我呢，可有想我呀？”
这一声“哥哥”像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刮在徐珩的心尖上。
“殿下！”徐珩猛地抬眼看她，脸颊连带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慌乱和坚持，“臣是女子……并非……并非哥哥……”
看着她连白皙的耳垂都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林枳意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带着几分计谋得逞的小得意。
她不再紧逼，反而后退半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圆眼弯成了月牙“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徐将军，七年戍边，辛苦了。欢迎回京。”
徐珩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个追着她喊“哥哥”的小女孩身影重叠，心中百感交集，方才的窘迫渐渐化为一种酸涩的暖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郑重回道：“能重回京城，见到……故人安好，臣，不胜欣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