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潭淮意》西幸榆中

49、温雅伪玉， 暗涌剑锋

　　小剑峰的日子，如同山间溪流，表面平静地流淌着。

　　关元宝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官铜钱，事无巨细地照顾她的起居，不厌其烦地讲述她们共同的过去——从幼时被师父漾允州收养，在武林中的点点滴滴，到后来师门惨变，被迫踏入仙门，以及在归元宗的修炼岁月。

　　官铜钱总是安静地听着，眼神清澈，偶尔会因为听到趣事而微微扬起嘴角，但那层记忆的隔膜似乎依旧坚韧，并未因这些讲述而轻易破碎。她更像是在聆听一个关于别人的、略带伤感的故事。唯有当关元宝提到“师父漾允州”拼死护住她，将待望剑交到她手中时，她的心口会传来一阵细微的、莫名的悸痛，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始终陪伴在侧的待望剑剑柄。

　　她的剑道本能则在日常中展露无遗。关元宝演练乐修法术时，音刃纷飞，官铜钱有时会随手拾起一根树枝，信手挥动，便能恰到好处地格开或引偏那些无形的音波，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仿佛早已计算过千万遍。她甚至无意识中，使出了一招漾允州当年独创的、名为“燕回旋”的凡间剑招，用来挑飞了一枚被风吹向关元宝面门的落叶。

　　关元宝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酸涩与骄傲交织。姐姐忘记了所有人，忘记了仇恨，却唯独没有忘记融入骨血中的剑。

　　这日清晨，阳光正好。官铜钱坐在院中老树下，看着树叶间隙漏下的光斑，神情专注。关元宝在屋内为她准备灵药调息。

　　一道温润的声音自院外响起：“元宝师妹，铜钱师妹，可在？”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缓步走入小院。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雅，唇角天然带着一丝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眼神温和，看上去谦逊有礼。正是官铜钱与关元宝的大师兄，凌霄真人座下首徒——沈见贤。

　　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散发出诱人的灵谷点心的香气。

　　“大师兄！”关元宝闻声从屋内出来，见到沈见贤，连忙行礼，脸上露出些许放松的神色。在她看来，大师兄向来稳重可靠，是除了师尊和二师兄外最值得信赖的人。

　　沈见贤微笑着将食盒递给关元宝：“听闻铜钱师妹归来，身体欠安，我特意去膳堂取了些安神补气的点心过来。”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树下的官铜钱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官铜钱也看向他。眼前的男子气息温和，笑容亲切，但她心底却升起一种极其微弱、近乎本能的不适感。就像清澈的溪水流过，却隐约感知到水底有一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滑腻的石头。这种感觉很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却真实存在。

　　她站起身，学着关元宝的样子，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

　　沈见贤走到她面前，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显生疏，也不令人局促。他看着官铜钱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语气充满了惋惜与痛心：“铜钱师妹，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宗门便是你的家，有何需要，尽管告知大师兄。”

　　他的话语真诚无比，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关爱师妹的模范师兄。

　　官铜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

　　沈见贤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转而看向她腰间悬挂的待望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异色，随即赞叹道：“待望剑灵性似乎更胜往昔，看来即便经历变故，师妹与剑的羁绊依旧深厚，实乃我剑修楷模。”

　　他这话听起来是夸赞，却隐隐带着一种试探。

　　关元宝并未察觉异常，接口道：“是啊，姐姐虽然不记得事了，但剑法好像一点没丢，本能还在呢。”

　　“哦？是吗？”沈见贤笑容加深，显得更为温和，“那便再好不过。剑心纯粹，或许正是师妹此番的机缘。” 他话锋微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师妹此次历练，际遇非凡，竟遇到了传说中的希音神木？不知是在何处有幸得见？大师兄我也心向往之。”

　　他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好奇，目光却紧紧锁住官铜钱的表情。

　　官铜钱偏了偏头，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很温暖的光，然后，就忘了好多事。”

　　沈见贤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失望，但面上笑容不变：“无妨，想不起来便不必勉强。重要的是师妹平安归来。” 他顿了顿，又道，“师尊吩咐，让师妹好生静养。若有外人问起历练之事，师妹还需谨慎，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听起来是善意的提醒，关元宝连连称是。

　　又寒暄了几句，沈见贤便告辞离去，背影依旧温雅从容。

　　直到他走远，官铜钱才轻轻蹙了蹙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姐姐，怎么了？”关元宝关切地问。

　　官铜钱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他……好像不太一样。”

　　“不一样？大师兄他一直都是这样温文尔雅啊？”关元宝不解。

　　官铜钱摇了摇头，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那种微妙的感觉，只是喃喃道：“感觉……和看起来，不一样。”

　　与此同时，离开小剑峰的沈见贤，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收敛，变得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冷意。

　　他回到自己的洞府，启动隔绝阵法。洞府内陈设简单，却在一面墙壁上，镶嵌着一面看似普通、实则幽光流转的古镜。

　　沈见贤走到镜前，指间逼出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镜面。血液如同滴入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镜面变得模糊，随后浮现出一片混沌的景象，隐约有低沉威严的声音传出：

　　“如何？”

　　沈见贤躬身，语气恭敬无比，与在人前的温雅判若两人：“回禀上尊，官铜钱确实神魂有异，记忆尽失，心智宛若稚子。”

　　“希音神木下落？”

　　“她毫无印象，问不出任何线索。似乎……并非伪装。”

　　镜中沉默片刻，那威严声音再次响起：“废物。继续盯着她。希音神木关乎重大，必须找到。另外，确认她是否真的忘却了一切，尤其是……关于她身世，以及那对叛逃仙侣（指漾允州夫妇）的事情。”

　　“是。”沈见贤应道，随即迟疑了一下，“上尊，官铜钱虽失忆，但剑骨犹在，剑心似乎……更为纯粹。是否……”

　　“暂且留她性命。一块失去记忆的璞玉，或许比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更好掌控。必要时，或可为你所用。但若发现她有恢复记忆的迹象，或无法掌控……”镜中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你知道该怎么做。”

　　“谨遵上命。”沈见贤深深低下头。

　　镜面光芒散去，恢复如常。

　　沈见贤直起身，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冰冷的弧度。

　　“师妹啊师妹……”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与算计，“忘了也好。忘了，才能重新开始，不是吗？”

　　只是这“重新开始”，注定不会是他口中那般温和。

　　小剑峰上，官铜钱依旧在阳光下看着光斑移动，那份因沈见贤来访而产生的微弱不适感，很快就被山风吹散。她不知道，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具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与杀机。归元宗的平静，只是暴风雨前，最迷惑人的假象。而她这块失而复得的璞玉，早已被多方势力，视为了棋盘上关键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