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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发囚 ...

  •   新朝元年,正月十五。

      上元节的灯火透过高窗,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宫墙外的喧嚣隐隐传来,是百姓在庆贺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佳节。

      我蜷在偏殿的角落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缕白发。不过月余,这头霜雪已长得及腰,衬着素白的囚衣,倒像是为谁戴孝。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是谁。这一个月来,他每晚都会来,带着一身酒气,站在阴影里长久地凝视我。

      "今日是上元节。"他的声音带着醉意,比平日低沉,"宫里设了宴,很热闹。"

      我闭上眼,不予理会。

      脚步声渐近,他在我面前蹲下。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尘埃。

      "你以前最爱过上元节。"他伸手想碰我的头发,被我侧身躲开,"记得去年,你非要拉着我偷溜出宫看花灯..."

      "闭嘴。"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天你买了个兔子灯,说要挂在东宫..."

      "我让你闭嘴!"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嵊骁,别再提从前。"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为什么不提?那些都是真的。"

      "真的?"我也笑了,指尖掐进掌心,"就像你说要戍边是真的?就像你说从未对我动心是真的?"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照在我满头的白发上,映出诡异的光泽。

      "知道吗?我最近总是梦见小时候。"我轻声说,"梦见你刚入宫那会儿,瘦瘦小小的,却偏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梦见你第一次对我笑,是在太液池边,因为我替你赶走了苏砚之。"

      "梦见你发烧那夜,紧紧攥着我的手,喊我'阿珩'。"

      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那些都是假的吗,嵊骁?"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是说,"我一步步走近,"从你入宫的第一天起,就在盘算着要怎么杀我父皇?就在想着要怎么利用我的感情?"

      "不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那是什么?"我逼问,"告诉我,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你说要永远陪着我,是真的吗?你说要护我周全,是真的吗?"

      他踉跄后退,撞在桌案上,酒壶摔得粉碎。

      "铜雀台上你为我挡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继续逼近,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是不是在算计这一刀能换来多少信任?是不是在嘲笑我这个傻子居然为你心疼?"

      "别说了..."他捂住耳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偏要说!"我抓住他的衣襟,强迫他看着我,"你看着我这一头白发,嵊骁!这是拜你所赐!每一根,都在提醒我有多蠢!"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的白发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你知道吗?"我松开他,跌坐在地,"父皇临终前,其实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猛地抬头。

      "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我低低地笑起来,"他说,他亏欠嵊家,所以纵容你留在宫中。他说...若你愿意放下仇恨,他本打算在你成年后,为嵊家平反..."

      "你胡说!"他厉声打断,眼中却闪过一丝慌乱。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我仰头看着他,"你明明有别的路可以走,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要回属于你的一切。可你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交错。

      良久,他缓缓跪下来,与我平视。

      "是,"他轻声说,"我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白发,这一次,我没有躲开。

      "因为我恨。"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我恨你父皇明明可以做明君,却选择了做屠夫。我恨这世道不公,让忠良含冤而死。我更恨...恨自己明明该恨你,却..."

      却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窗外忽然升起一盏盏天灯,万千灯火将夜空照得恍如白昼。是宫宴开始了,在庆贺新朝的诞生。

      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中,我们相对跪坐,像两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杀了我吧,嵊骁。"我轻声说,"就当是最后的仁慈。"

      他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不。我要你活着,看着我赎罪。"

      "赎罪?"我笑了,"你拿什么赎?"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撮已经干枯的蒲公英种子。

      "记得你问过我,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他摊开掌心,让那些细小的种子躺在掌纹间,"我现在知道了。"

      "是'无法停留的爱'。"我冷冷道。

      "不。"他轻轻吹了一口气,看着那些种子在殿中飞舞,"是'等待重逢'。"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飘散的种子,它们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缓缓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

      "我会等你,"他起身,背影在灯火中显得格外孤寂,"等你看我整顿朝纲,等你看我收复河山,等你看我...成为一个比你父皇更好的皇帝。"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到那时,若你还恨我,"他回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这条命,随时给你。"

      殿门合上,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

      我独自坐在满殿飘零的蒲公英种子中,终于失声痛哭。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仇恨本身。

      而是恨到极致时,才发现那份爱,从未真正消失。

      就像这些蒲公英种子,看似飘零无依,却总在等待下一阵风起,等待下一个春天。

      可是嵊骁,我们已经没有春天了。

      从你选择欺骗的那一刻起,从我一夜白头的那一刻起,从这万里江山易主的那一刻起——

      我们的结局,就注定是漫漫寒冬,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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