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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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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川堂答谢门客礼,卧松楼初望於菟心
说起来那日方执从赏书会回来,原是真有些郁结。她平日的情绪往往只有画霓能懂,这次却连金月也看出来了。不料接着被文程一震,喜从中来,暂且搁置了那情绪。
这天她得闲,专程去了趟纳川堂。纳川堂在万池园东北角上,乃是诸门客居所。她此番带到赏书会上的字,便是向府上一位门客求来的,此行则为道谢。
那人名为索柳烟,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山水,在外称“万斋仙人”。其字画在梁州重金难求,大多数还要托方执的关系。赏书会这种事虽不必一较高下,可方执一介总商,没有像样的东西终归惹人笑话,这才专门求了一幅字。
她独自往纳川堂走着,想到字便想到赏书会,接着就忆起那天的郁结。她的心又沉下去,本已走到九曲桥,却在桥中间止了步,倚着阑干静静看着桥下的碎湖。
她烦心不为别事,只为那鲍老板在川北所为。赏书会上,鲍友温绘声绘色说了他卖盐的办法,方执这才知道,他是联合盐官散播谣言,说敷盐能治病,这才让盐价不跌反升。
他描述百姓抢盐的丑态,方执心里恨得厉害,却还要跟着他们笑。她无力做些什么,她看到郭印鼎因被抢了风头笑里藏着阴鸷,也只好以此聊以慰藉,认为郭印鼎会治一治鲍友温。
也就是这个插曲,让她回了宅还有些余怨。刚过晌午,园子里花匠、石工、菜佣来来往往,各有事做,方执独自立于桥上,心中想事,如无人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索柳烟倒是自己出来了。她远远看到桥上站着的正是方执,笑吟吟地上前来:“方总商,劳您大驾,索某等得花都谢了。”
方执回了神,睨她一眼,便和她一起接着往前走了。刚才的心思,又尽数放了回去:“满嘴诳言,你自己乐得自在,几时等过方某?”
索柳烟也不反驳,只是笑,一会儿又话锋一转道:“怎样,我那幅字,合你要求吗?”
方执要她一幅废字,索柳烟答应了,却只署诨名。那群商人并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万斋仙人”所写,不过郭印鼎亦有些能耐,硬要评那两幅作品,她万斋仙人这次还真只能屈居第二。
“恰如其分。”
“哈哈!我说呢,果然是道谢来了,”索柳烟左看右看,“空着手来?”
方执早已料到,笑道:“渝南的船不出两日就回来了,到时我叫人给你送酒来。”
“好好,这才好。”
索柳烟嗜酒,大多数时间里都微微醉着,偶尔还喝个酩酊大醉。之前万池园的听差之间传半夜闹鬼,深究起来,原是这文人不慎落水,因怕丢人,没有立即回纳川堂,在桥洞底下睡到半夜才回去。
酒的事敲定了,索柳烟乐得哼起小曲来,这一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因问:“听闻你近来常去柔心阁?怎么,有红颜知己了?”
一句话便给方执扣了顶帽子,方执好笑道:“你消息倒是灵光,早知道下次有事叫你去打听。”
“不是吧方家主,真有——”
“为琴而已,”方执自知清白,不愿无缘无故生出绯事,便不叫她说了,“听琴,非见人耶。”
“既有如此琴师,何不请回府上?”
方执动了动心,其实就算没有索柳烟提醒,她自己也早已想过这事。但想归想,总还觉得差点机缘。她思忖片刻,只笑道:“我看是你万斋仙人自己想听琴了?下次与我同去如何?”
索柳烟直呼冤枉,这个话题便告一段落,两人说说笑笑,走着走着就到了房中。
方执进了纳川堂,径直到索柳烟写字画画的屋子里。这里的长桌是方执专门找木匠在屋里打的,有半间大。上面层层叠叠堆放着一大堆废宣纸,只空出一点儿地方来,放着一幅未曾画完的山水。
方执走到跟前看,几乎也已经完成了,用三青赭石,唯有中景、远山还没有上色。她再往近看,果然还是,有屋有径而无人。
索柳烟从不在自己的画上画人,却总是留出人存在的痕迹。方执也问过这件事,那时索柳烟说,她只会山水,并不会画人。
方执虽不善水墨,却也知道山水画里的人物并不难画,便只当这又是索柳烟的诳言。文人多怪,对于索柳烟的嗜好、习性,她从不细究。两人君子之交,看似不拘小节,其实也颇有分寸。
过了几日,渝南的船回来之后,方执亲自跟着去了一趟济河,视察之余,也算能亲自教文程点东西。再后来行盐她就没跟着了,回来之后忙里有闲,有条不紊,投入梁州的事务里。
梁州盐政例会上,一如既往,大家对窝单交易的事闭口不言,还只说行盐途中的事。方执有意无意地盯了盯鲍友温,这人还是那春风得意的样子,不仅如此,发言的时候竟冲撞了郭印鼎一句。
他一顶嘴,方执又不动声色地看向郭印鼎,这人似乎愣了一下,接着拿着烟斗咯咯地笑起来,由他去说了。方执知道鲍友温好日子不长了,却也没有胜利之感,想到商务之间尔虞我诈,蝇营狗苟一丘之貉,反而感到些无聊。
窝单的事,方执没想到郭肖二人还真没再找她,上次下场,也真就一阵风似的过去了。她这才有些摸不到头脑,也这才发觉,自己其实唯恐分不到这杯羹。
除例行开会之外,酷暑刚过,人心躁动,方执也蠢蠢欲动,到处找人打探消息,顺便为以后入局疏通。
忙着调动这事,她也没忘了家务,在此之间,单单肆於前些日子叫她去卧松楼的事始终搁置。对肆於这邀约,方执心里总有些踌躇,平日里她可以视肆於于无物,但若这般到卧松楼去,倒像种探访似的。
直过了几日,肆於又暗暗请她,方执最终无法,先叫她回去,自己忙罢手边事,亦寻到卧松楼中。
在中堂离卧松楼不远,出了内宅,绕过镜湖便是。然方执走得颇慢,一面走着,一面忆起一件事来。这年春里,开江大典,一片喧嚣之中,郭印鼎讲了件奇闻。原是都州一位远近闻名的田宅商死了,怎么死的?叫兽吃了!
他说的兽并非山林野兽,而是“笼”里的“人”。在场一片哗然,立刻有人附和道:“那东西虽武功高强,却也太凶残些,叫‘笼’的地方,既将人养成兽,谁能说准不害人性命?”
“请个寻常武丁作侍卫便罢了,谁真去买什么兽——”
这人话没说完,便叫一旁邢江芝按住了。邢老板暗暗指了指方执,低声道:“她府上不正有一只,莫再说了。”
几人戏谈而已,赶紧住了嘴,一下又嚷到旁的话上。却看方执,始终默然望着江上飞彩,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可是话听进心里,饶是装作不在意,也骗不过自己。方执不知郭印鼎口中传闻真假,却也不知,家里这温顺的於菟是否会有一日兽性大发。想来若非那嘱托,她又何必同笼染上关系……
正想着,她已到了卧松楼院中。肆於早就在等她,方执走进院里,瞧她动作,片刻便明白过来。原来肆於的木桩坏了,折腾这一番,怕是想要新木桩却不好意思提。
方执道:“不能用了?”
肆於一听,还以为家主不信自己,她抬手叫方执往后站了站,朝那木桩稍微一打,一个木臂便掉了下来。
方执笑道:“我明白了,这种事下次早说就好,或者直接让人和陆管家说,她会置办的。”她看着眼前这呆兽,却又觉得,这人根本不会有伤害她的一天。
肆於想了想才点头,方执又问:“知道陆管家是哪个吗?”
肆於又要点头,方执打断她:“开口说话。”
“知道。不高,挂一个金丝囊,帽子上有葱色石头。”
“是了。”方执又笑,她缓步到卧松楼门口,朝里一看,武器架上放着一把长柄刀,一根棍,上面还挂着一把剑。
“还有想要的武器吗?”
肆於一听这话,没忍住直接点了头。她走到武器架旁,拿起长柄刀来:“肆於练刀时,常想一把如此长、刀换成粗尖刺的兵器,家主可知其名?”
方执想了想,脑子里冒出长枪二字,她心里有了谱,便说:“我知道了,我叫人去找找看。”
她虽然教肆於说话,却几乎从未同她交流。她二人算不得主仆,所有纽带,也不过方执腰间那块镂空虎形玉佩而已,这玉佩是谁的,她肆於就是谁的,没有感情,甚至也谈不上义务。
兴许是为了佐证甚么,没头没尾地,方执问起她在“笼”里的事。她去买下肆於的时候只稍微了解一点,“於”是“於菟”一目的意思。每一目按照实力排序,肆於在於菟一目排到第四,因此得名。
“其他知不多,外出做事可能和其他门目的一起。记得有‘豹’、‘路’、‘?’,是这样念,但不知怎样写。”
方执想了想这几个音可能对应的牲畜,对于它们各自擅长的事也多少猜到一些。两年前她找到“笼”里时,引她的人说“於”这一门既能抗也能打,论单挑很难遇到敌手。她将肆於买回来,两年间她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点。
笼中兽不比普通的侍卫,其训练特殊,不必为人,只需将该练习的练到极致就好。其中方法实在有悖人伦,不为世俗所容,因此“笼”在大多数人眼里只是一个传说,真正有门路摸到那里的少之又少,摸到之后有钱买兽的更是罕见。
“您若没有带肆於出来,肆於就要参加新一轮的排,贰於刚刚死了,若再排肆於还活,就该是叁於了,”肆於没和方执这样说过话,方执一问,她就一直说下去了,“叁於很好,吃得好一点。”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笑,又有点害羞似的把笑收回去了。其实方执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听下去,但肆於抓紧接着开口了,方执没打断她。
“不……肆於没有因为不用上兽场就不练。跟您回来,该怎样练还是要怎样练。”
留在於目的资格是通过和真正的於菟战斗获得的,若没有能徒手打死成年於菟的能力,那就只好死于虎爪之下。
说到这里,方执叫她停下了。
一个多月之前,金月和她说感觉到了肆於的变化,那时方执反问她:你知道人和牲畜的区别吗?
金月答了一大串,方执说:“是交谈。”
能听懂话、学会说话、能看懂文字、能交流,这会让一个自我认知为兽的人逐渐成人,肆於的变化就在其中。
方执教她语言,是想让她发挥最大的价值,而不仅仅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兽。可是交流会让人产生情感,感情,是她们二人之间不必要存在的东西。
因此,方执虽教她说话,却从不和她“交流”。这天发生的这些,其实是第一次。
方执及时将她叫停了,并再次告诫自己不要对一只护卫犬有多余的情绪。肆於身上虽有她要找的秘密,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笼中兽罢了。
“你要的东西我会叫人送来,日后要开口说话,你可知情?”
知情二字一出,她二人又是主仆而已。肆於猛地直了直身子,恭敬送她离去了。
第二日傍晚,方执差陆啸君、陆啸君又差了个伙计,将肆於的东西送了进来。练功桩崭新而结实,武器红缨如血、寒芒似龙,拿来的书有寓言、江湖故事,还有一本带画的武器大全。肆於细细地翻找,从上面认出来,她要的武器叫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