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年融雪》塘柳

20、第 20 章

　　撤回的那只手上还残留着一些温度，很微弱，宛若错觉，但是不知怎的，心却变得炽热起来。
　　明煦先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紧接着，那点温度从手掌传递到了心脏，再经由心脏的跳动，随着血液一点一点运输到四肢百骸。

　　林沛雨侧身站着，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很普通，但又好像没那么普通，明煦感觉她是先眨了下眼，再睁眼，接着视线落到自己身上，顷刻间笑意也涌了上来。

　　几分钟前明煦还在思考明天和张楠的沟通会该怎么推进，几分钟后的现在，他盯着林沛雨，大脑空白。
　　但他的身体还残存着理智和意识，他确信自己能百分百控制自己的言行与躯体，也本能地知道这个时候要镇定自若。

　　“明总，你去几楼？”林沛雨出声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明煦回神，“十七层。”
　　他边说边伸出手去摁梯号，因为动作过快，林沛雨刚刚抬起的右手在半空中撤回，很淡定地转换成“请”的手势。

　　梯号上亮起12和17两个数字，现在电梯在5楼，他们还有几句话的时间。
　　明煦不想错过，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他将所有能想到的话题和开场白想了一遍。他想说「你不应该去现场的」，但这句话爹味太重，好像还有些自上而下的压迫感；又想说「以后这种事交给我就好」，却担心有些过界，还有些不明不白的暧昧。
　　电梯来到10层，他只够再说一句话。

　　没时间多想，本能接管喉舌，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时，明煦终于开了口。

　　他说：“你没事就好。”

　　林沛雨刚踏出电梯，闻言一顿。多一分就会暧昧，少一分会显得无足挂齿，这样的问候似乎恰到好处，她回身露出了笑容。

　　“谢谢明总。”她点头说道。

　　明煦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梯门自动合上，林沛雨的身影在梯门的夹缝中渐渐远去。
　　这样的画面宛若电影慢动作升格，迷幻感愈深，明煦觉得自己要醉在这股迷幻感中了，心上人的身影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坚韧明媚的女性光芒四射，笔直地击穿了他的全部防御。

　　唔……
　　明煦呜咽一声捂住了脸，觉得自己逊毙了。

　　他信步回房，兀自思念，另一边的林沛雨正和陈雪在岔口分开，一人继续向前、一人准备拐弯。

　　分别前。
　　陈雪：“林律师，一会儿给你送泡腾片啊。”
　　林沛雨：“不了吧。”
　　陈雪：“看你一副要感冒了的样子啊。”
　　“啊？”林沛雨疑惑，“有吗？”
　　“有啊。”陈雪认真点头，“超没精神的。”
　　林沛雨：“……”
　　林沛雨轻轻锤了她一下：“就今天这事儿，谁还能有精神啊。”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苦中作乐，牛马的心酸跃然纸上。

　　陈雪：“明天是要和张楠谈判吗？”
　　林沛雨：“嗯。约了10点，你应该不用去，想办法和你领导说说，先回沪市吧。”
　　陈雪：“不抢公章了吗？”
　　“哪来的本事啊。”林沛雨笑出声，“业务部那些傻缺真以为张楠吃素的，人在当地也是黑白两道爽吃好吧。”
　　林沛雨摆手，“行了，休息吧。泡腾片就不用了，早点睡。”

　　她说完这句话，挥挥手，潇洒地往前继续走去。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她被不同射灯照射出三道影子，这些影子拖在她的身后，随她昂首阔步，每一步都踏得很坚定，简直酷的不得了。
　　太酷了。陈雪想，还好今天林律师来了。

　　林沛雨当然不知道今天收获了一份敬佩与感激，她回了自己房间，在沙发上歇了半晌，又去卫生间卸妆洗澡。
　　洗澡的时候想放空，但大脑不肯，身体与意志背道而驰，她越想忽略、就越无法忽略——夜幕中的商务车、手机里的电流声、停车场的期待与落空、还有电梯内的触碰与回眸……所有的画面在眼前闪回，它们一幕一幕地出现、消失、循环往复，最后定格在那双蔚蓝色的眼眸上。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突如其来的念头瞬间侵占所有感官，林沛雨感觉到花洒的水溅在脸上，每一滴都似乎在唤醒她的记忆，然而她想不起来。
　　她想不起来，迄今为止她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来源于明煦的口述，他是自己的校友、同届、金融学，除此以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可那双眼睛……有那样一双眼睛的男性，应该……印象深刻啊。

　　明煦的蓝眸并不算明显，他留了些刘海，恰到好处地削弱了混血儿的锋利感，眼眸隐在刘海中，不直视的时候很难察觉。他的眸色也并非明亮的蓝色，更偏灰调，室内偏深，在阳光下的时候则更剔透些。
　　不论用怎样偏见的眼光去看明煦，他都有着一张不错的脸和绝对称得上漂亮的眼睛，林沛雨虽然不太记人，但念大学的时候参加了不少社团，各种班草、系草、校草也见过不少，其中没有明煦这号人。
　　或者说，如果有明煦这号人，应该印象深刻才对……

　　不然问下孙成乐？

　　呃……

　　算了，再看看。

　　林沛雨吹完头发，定了定神，顺了手机后躺到床上。正准备刷一下社媒APP后睡觉，手机一解锁便看见了几条钉钉，她福至心灵点开查看，果不其然来自明煦。

　　明煦：「明天我们先沟通一下项目？」
　　明煦：「让前台约了个小会议室，2楼观澜厅，明天上午9点？」

　　这总裁还怪客气的。

　　上一任老总姓陆，老派地产人，没啥架子，不好加班也不喜奋斗，然而安排活儿来说一不二，何曾约下属开个会还要照顾下属时间。

　　林沛雨立马回消息：「好的，收到。」
　　发完这两句职场牛马金句后，她自己也被逗乐了。

　　那边回得很快：「还没睡？」

　　这话微微越界，不大像上级对下级说的，然而比这句话更不像上下级关系的是医院那次帮忙，彼时他紧绷、她随意，忙里忙外、鸡同鸭讲。

　　林沛雨想起医院那事，神情微妙，平静的心理防线破开一道口子，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完了。
　　稍一顿，又想起不久前无意看到的微信，他想追Amanda，朝夕相处又不得其法，是个爱吃窝边草的主。
　　一瞬间，什么情什么爱，一切烟消云散、万般皆是虚妄，自己又活了。

　　睡觉。

　　林沛雨：「睡了。」

　　冷酷至极，简直冷酷至极！
　　捏着手机的总裁生气到想摔手机，忍无可忍，到底还是忍了。忍完以后又急又恼，前一刻想找人吵架，下一刻又觉得这架也不是非吵不可。
　　不还有明天吗？
　　明天，九点，两人独处。虽然是谈工作，但……那又如何，今天能谈工作，明天就能谈恋爱！

　　很好。睡了。

　　一夜好眠。

　　翌日，明煦神采奕奕地起床。
　　他作息一贯良好，生物钟在七点就叫醒了他，起床后先去健身房跑一会儿步，然后回房间洗澡，又下楼吃早饭。
　　他没去行政长廊用餐，选择去三层的普通餐厅。
　　八月末是旅游旺季的收尾，人不算多，普通餐厅不大，一眼望去便能尽收眼底。明煦环顾了一圈，没见到熟悉的身影，不知是错过还是没来，谈不上失望，却有些意难平。

　　林沛雨可管不了他的意难平，总裁衣食无忧，有着晨起运动的臭毛病，她可没有，前一天过了凌晨才睡，第二天不睡个天昏地暗对不起天地良心。
　　她有太多事情要烦了，工作五年，这样那样的烦心事几乎压垮了她，最好的休息是睡觉，最幸福的时刻是赖床，更何况是在上班时间。

　　八点半，常律师打来电话，林沛雨在朦胧中接了。
　　脑子还不清楚，语气却仿佛清醒了八百年了，每一句话都对答如流。

　　那边问：“今天要和张楠沟通，方案有了吗？和财务拉通过吗？业务那边怎么说？上次的报告颗粒度那么粗，这次有什么改进吗？”

　　林沛雨就答：“方案还是上次那个。财务总说也就这样了。业务也在，到时候让金逸逍自己说吧。颗粒度……嗯，我感觉现在细化也没意义，这方案估计张楠压根就不同意。”

　　那边就问：“你还是想先清算基金？”

　　林沛雨言简意赅：“是啊。强清。”

　　常律师吸了口凉气，没说话，既没反对也没赞成。

　　这反应在意料之中。

　　同样反应的还有明煦。

　　林沛雨9点准时出现在观澜厅，一手端着电脑，一手提着个三明治和咖啡，上来就给了总裁一点小小的震撼，总裁前一秒还在想“哦，原来没去餐厅吃早饭啊”，下一秒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沛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把基金先强清了。我们是基金管理人，清算报告一出，我们直接盖章，然后上中基协系统提交，就完事了。”

　　涉及到专业领域，明煦有些不放心，“和集团基金部的人沟通过了吗？”

　　林沛雨：“沟通过，他们之前就让我们直接清算，按规定投资封闭期届满后我们也应该履行清算义务，拖越久越不行。”

　　明煦：“LP闹事怎么办？”

　　“基金清算不影响合伙企业的壳，张楠不一定能立刻察觉到基金清了，而且我准备清完后直接注销这块基金牌照。”

　　“等等？”明煦惊了，“你要注销？现在基金牌照很难批了，你要注销？”

　　他震惊过头，脑子里什么旖旎的想法都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觉得林沛雨在他面前的形象不断扩大，此时她顶天立地，轻飘飘一句话，如五雷轰顶。

　　林沛雨点头：“对。一来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风险隔离，避免向上穿透影响到实控人和集团其他牌照。二来哪怕张楠发现基金清了，想去中基协闹事，我们牌照都清了，中基协不可能再让「死掉」的产品「活过来」，也不可能让注销的牌照再撤回。”

　　若是平时，以她被职场操练了五年的性格来说，绝对不会提这么激进的方案，她应该和以往所有的经办人一样，慢慢拖着、熬着、得过且过、过一天是一天才是正确的。

　　然而……林沛雨看了一眼明煦。

　　她似乎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这一眼，明煦却看见了从容和自信，有一瞬间，明煦觉得九年前那个明媚张扬的女侠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犹如一道光，劈碎了前路荆棘。